第28章 三六九等
温知栩出来时,我已经从琴房离开。
她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我知道她到了,装作没听见而已,她奔跑的脚步声那么重,能隐瞒什么?亏她还以为吓到了我。
我回头摸着她的脑袋,她的短发柔滑,捏在手里很舒服,“黏人的小狗。”
温知栩抬着头,她不说话,以至于她的眼睛表达的情绪就会十分清楚,她现在的心情不错,毫不客气地说,这都是我的功劳。
“等你几个小时,下次可不来了。”
她听闻,脸上马上是不满了,嘴巴也是她心情的证明,抓着我楚楚可怜地抬着头。
“求我。”我逗她。
她抱我更紧,这就是她求我的方式,我不满意,说道:“说出来。”
她没说,晃着我的胳膊。
行,这个差我十几岁的姑娘,嘴巴是不怎么会说,倒知道怎么求人,我败了。
晚上带她到学校附近溜达,她紧紧跟着我,抓着我的手,说她是我女儿都不过分,路边站着的几个女孩说说笑笑,打扮时髦,是跟温知栩一般的年龄,可心智完全不一样。
我的妹妹很简单,简单到一张白纸就是她的标准形容,我也不清楚我们家的人都怎么了,先是我,再到我的妹妹,没有一个人在青春的年纪里是活泼的。
普普通通地过这一辈子,也行,风光多惹是非,这样也好。
我带她到一家书店里坐着,旁边有一家面包店,让她待在这里,我去旁边买了一些她爱吃的烤面包,回来时发现她捧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没有打扰,走到一边坐下来。
书店不大,但装饰的十分温馨,我从前的学校边也有一家,不过我不经常去,我更喜欢泡在图书馆,那里的书目繁多,无需我到外面去看。
这家比我上学时的那个小书店要阔气多了,暖黄色的灯光最适合阅读,椅子桌子的摆放有条不紊,就连三个书架也很适配这个房间,镜窗里几个布偶乖巧地坐在那儿,凝视夜晚店里鲜少的几人。
我打开了手机,想看消息,一定有很多条在等着我,果不其然,抛却群消息我就有三十多条没读,全是我的好同事们的,另外插一条顾铭的,看在多年相识的情分上,我先点了他的。
我想知道他又有什么废话要说。
“你他妈死了?”顾铭这没素质的贱人,刚进消息就给我看到这么一句,我手贱地点着屏幕,同样的语气对待。
“说话,贱人。”我刚发送出去,温知栩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三本书,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在桌子上让我选。
选个屁,我没时间看。
就说:“都拿着。”
她抽出一本给我,我看她的眼睛还在其他两本上逗留,分明是不舍,所有情绪都这么明显,我一点也不用去猜她想什么,我把三本书都收了过来,放在桌子上,把面包拿给她:“都买,你哥有钱。”
她接过去,坐在我的旁边。
我拿出一本书来:“什么书啊,我瞅瞅。”在看到名字时,不由得抬起头看过去。
“看得懂吗?”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封皮是蓝色的精装纸,一只猫的头大大地倒映着,眼睛像是在窥探什么。
她点头。
另一本是美国的文学书《小妇人》,里面的拗口的名字在第一章里就出现了无数次。温知栩的手放在这本书上,对我摇了摇头。
她看不懂这个。
“多读几遍,”我说:“看透的唯一方法就是多读,没有其他的捷径。”
温知栩收回手。
最后一本书我一并摞在了一起,那是一本余华的《活着》。
应该是老师的要求,这些书在温知栩这个年龄里,鲜少被追捧喜欢。
可能还要几年,几年之后,她就能理解,就能渗透,就能明白夏目簌石对腐败的社会风气的讽刺,梅格放弃有钱人的生活拥抱自己的爱情,以及福贵对家破人亡后那平心静气描述悲惨经历的豁达,一句话说不清,一句话点不透,停留在表面的理解是肤浅的,深入其中的精神碰撞是美妙的。
我不会告诉她,亦不会去点拨谁,我没资格,也只是肤浅的表层理解。
“叮铃”。
房门上面挂了风铃,一旦有人走进来就会触发声音,我不喜欢风铃的声音,我觉得刺耳,皱眉瞧过去,以为又是谁来解闷了,但没想到,这样的巧合会发生在今天晚上。
韩一洲。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他却好像已经不记得我,可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让韩一洲自我怀疑了起来,低头看看鞋子,又看看四周,发觉我真是在看他,有些尴尬地说:“您有问题吗?”
我转回头,不再盯着他,嘴巴倒是跟他扯皮了起来,“没问题,韩老板。”
韩一洲一怔,迈着步子,走到我的正前方,弯着腰打量我,随后试探道:“主,主席?”
我脑子疼:“主你妹,早被撤职了。”
“卧槽真是啊!”韩一洲快步走到我的桌子前,我把温知栩的椅子向我这边一拽,小姑娘连人靠近了我身边,韩一洲把他带着的公文包放在窄小的桌子上,坐在了我的对面。
他风尘仆仆的,穿着皮鞋西装,头发全梳了上去,淋了雨的缘故,湿漉漉的,黑眼圈重极了,暖光灯下还能这么明显,可像只熊猫。
“不是,哎呦卧槽。”他语无伦次,见到我是惊喜还是惊吓,都让他无从表达。
“怎么在这儿啊?旁边这是谁啊?现在在哪当官呢?今天不上班吗?”
“你一个一个问。”我说,这才提醒了他,韩一洲直扇嘴巴。
“我脑子糊涂了,我太激动了,哎呦我就是……”他激动之前溢于言表。
我把手中的水杯推给他,让他缓一缓,温知栩面包也不啃了,被韩一洲吸引住了视线,不停地打量对面激动的陌生人,我伸手摸了下姑娘的后脑勺,她才转头看我,目光才从韩一洲身上离开。
“说实话你怎么认出我的呀?”韩一洲不明不白,多少年了,每个人的变化都很大,和记忆里的出入太多。
“气质。”我说:“您身上那大老板的气质,上学那会就有。”
“哈哈哈哈,你可别糟践我了,现在就一打工人,”韩一洲拍拍身上的西装,“看着穿的人模狗样,单位里啥也不是。”
看着他身上的西装,我猜测说:“销售经理?房产中介?保险行业金融精英还是政务要员?”
“后面越扯越远了,你看我像是那么有出息的吗,”韩一洲叹道:“干销售了,公司做房产的,几个月没开单了,饿死了快。”
我乐道:“生龙活虎的呢。”
韩一洲摆摆手,不愿意认,待会问我:“这谁?”
“我妹妹。”我说。
“哦对,你有个妹。”韩一洲冲温知栩道:“我是你哥朋友,以后叫我洲哥就行,高中我跟你哥一个班的。”
我说:“她害羞。”
温知栩配合地低着头。
韩一洲大咧咧,不计较这些,就道:“你妹真他娘好看。”
“外面下雨了?”我来时没有,看见韩一洲的发丝湿了。
“下的小,想着进店里躲躲呢,就碰见你了,”韩一洲说:“主席……不是,你看我都快忘了你名字了,你在哪发财呢?”
“发财?”我勾了勾唇,向下看了看,“像吗?”
韩一洲上下打量了我下说:“那肯定比我们混得好,你没看梁子,负债累累地都不敢回家了。”
“他做什么?”我随口一问。
“创业去了,嗐,他哪有那本事,耳根子软,听不得人吹耳旁风,弄个儿童乐园还是奶茶店的,都黄了,前段时间还找我借钱呢,你说我上哪儿借他去?自己都养不活了,老大不小了对象都没有。”韩一洲话多,老同学难得碰面,给激发了他的分享欲,又问我:“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啥门路给我介绍介绍,我现在混的是真惨,都怪当时不好好念。”
他后悔去了,而我这个好好念了的人,也是后悔,所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跟你一个职业,做电销的,你要是愿意来就来,不过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职位,我自己也是个小员工。”
“那指定不能,老同学间不打假,你要是不愿意,也别搪塞我,我就是问问,没想非攀你的高枝,我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冲我僵硬地扯唇笑笑,被社会磨砺的,身上没有了什么锋芒,到底变得骨感了。
“没说假话,你内涵个什么劲?看到我是做什么的了吗?就在这挖苦比惨?”我说,这话倒是把韩一洲给拉回自信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跟你说了?”
“真的只是个小员工?是领导吧?”
“领导?”我笑了两声,“上学那会当着玩儿,出来了算个老几?”
韩一洲说:“怎么说话也这么凶了,真不像你。”
“多少年了,谁跟原来一样?”
韩一洲犹豫道:“也是。”
过会儿,温知栩跑到了一边,去书架那里了,我让她自己去玩儿,这会的话题也扯得有点远,对她来说也无聊。
“话说回来,你当年临近高考怎么没影了?”韩一洲说:“老师那边也全部没音信,不知道以为你死了,真他妈吓人,就是转学也得有个声啊,直接连家都没了,出什么事了?”
“没,当时遇到点事。”
“严重吗?”
“还好,过去了。”我说。
我没多说,韩一洲没多想,我喜欢他这一点。
“嗐,今天遇见了可巧,哎对了,我跟你说,咱们学校出来的人物,我知道的,有几个现在声可大。”韩一洲掰手指点了起来,“隔壁班的赵君,七班的刘婉,还有一个顾铭。”
“顾铭就不需要混。”他一直风生水起。
“对,他一个校草,背景又吊炸天的,上哪儿不吃香?”韩一洲语气里暗夹嘲讽和对不公的喟叹,“但我再说一个你肯定得惊,而且这人你熟的不行。”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杨骁,惊喜吧?”韩一洲说:“当时你俩不闹得风风火火的?他现在混的可好,是创业创成功了还是在哪儿当高管,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混的可牛逼。”
他一点儿也没吃透信息,还在啧啧道:“真怪了,你记得当年校长怎么说他的?斯文败类,社会毒瘤,这可不是啪啪打脸?我看就得这样,给咱们这被瞧不起的争了口气。”
我往后靠了点儿,叠起腿,手搭在大腿上,兴味地看着韩一洲。
韩一洲似乎从我脸上读出了什么,马上改口道:“不好意思,我不是讽刺你,我只是觉得杨骁给我们这群败类争了口气,不是对你们好学生有什么敌意。”
他变了,早就。
变得更加圆滑了,说话知道看人脸色了,不会随意地得罪别人了。
那个站在讲台上擦个黑板都会说:“对,爷就是跟温知行不对付,就你们会,这题就你们会,就温知行招老师喜欢行吧?走着瞧,以后进社会谁混得好那可不一定。”
我们交情一直不算深,那会我干嘛了?好像是抓他抽烟还是没收他手机了,我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班级门口听着,班里起哄声一阵阵,那是多有骨气的公然挑衅,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我没进去,默默听着那鼓掌声,也没生气,习惯性地消化了敌对的声音。
现在再听,我倒挺认可,我觉得他没说错呀,干嘛道歉?看脸色也别看跟他差不多级别的人呀,三六九等的人,怎么着得往上看啊,看我个下等人的脸色失了气派。
“你没说错,我认同,杨骁混得好,我也认同,我现在就是后悔,”我胳膊撑在桌子上,望着韩一洲的眼睛,可惜地说:“要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到现在,你说我是不是也飞黄腾达了?”
“是啊,你俩怎么结束的啊,你可不知道,你走了后杨骁这人狂的没边,天天跟个炸药一样,没人管得住了,”韩一洲说起我不知道的事,“那会人家都揣测你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说杨骁被你逼疯了,真的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嗯……”我拉长声线,故作高深,“算是吧。”
“干嘛了呀,因为什么呀?”
韩一洲眼巴巴地望着我,似乎还真关心这件事,我大发慈悲,往他跟前凑了凑,轻轻说:“因为我看不起败类啊。”
我将手放在韩一洲的耳边,悄悄地,怕别人听去了似的,叹道:“早知道他能成这样,我就不分手了,狗眼看人低呀,我可干了件好生悔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