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下）
“前些日子还有，”老伯道，“小寒过后就少见了，许是太冻了。天虽冷，但少了匈人，倒更好了！”
“呜呼哀哉！”林修能叹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公子念过书？”老伯奇怪道。他看得出林修能大抵是书颜的下人，但一个下人也懂诗书？究竟是甚么样的人，会带着一个读过书的下人在这雪化之时路过此地？
“家父曾是凉州的私塾先生。”书颜胡诌道。
“缘是这样。”老伯笑道，复而又问道，“二位公子来时可有碰见匈人？”
“定是没有。”老婶笑着插嘴道，又端了一碗热水给自己的两个孙儿，道，“二位公子骑马而来，若遇见了匈人，定是活不了的。”
“老婶说的没错。”书颜笑道，“一路得天怜，没有碰上匈人。”
“阿弥陀佛，幸而没碰上。”林修能道，此刻的他正捧着热茶，从身边的窗隙凝望着远处在云下依稀能见到的中庭山，道，“若碰见了，我们都完了。”复而收回目光，望向书颜道，“颜姐姐，咱们回去吧！都出来一整天了，王…老爷肯定发现了，必是四处找我们呢！”
“可还没到中庭山呢！”书颜道，他们这回是偷跑出来的，书颜想先去中庭山探探虚实，但她知道献恭定是不答应的，便拉着林修能一同跑出来了。
献恭可以跑回天京，那自己，也能跑到中庭啊，更别说探子回报乌源杀了乌维的继任者，匈人现下一片大乱。
“呀！这山可去不得！”老伯和老婶立刻惊呼，把炕上的两个孙儿吓了一跳，二人一起道，“二位公子不是外人，我也不打弯子！那山上如今全是匈人！二位虽是匈人打扮，但一看便知道不是匈人！”
他们这话指的是书颜，书颜是正统的九州人，无论怎么打扮，都能一眼被看穿。
“是啊！”老婶亦道，她的白面饼终于烙好了，端来了与众人道，“这位公子倒是能以假乱真，只是…”老婶忧心地看着书颜，道，“公子是好人，我看公子还是别犯这个险了，不值得！”
“大雪封山，匈人亦封了中庭山！”老伯道，“否则我怎么会连柴禾都舍不得给？！”老伯在书颜和林修能都吃起白面饼后，方敢拿起一块送进自己的嘴中，道，“自从那日匈人大军撤回中庭后便封了中庭山，周围的农人有去的，却甚么也没得到！也有去了就丢了命的！那才是真可惜！”
“那老伯去了吗？”书颜问道。
“我胆子小，”老伯道，“自然是没去。”
“老伯曾经去过，是么？”书颜又问道。
“是。我也算是中庭山脚下长大的。”老伯道，“年轻时常在那里头打猎砍柴，如今老了，只能捡柴禾了。”
“这么说，”书颜循循善诱道，“老伯对中庭山很熟悉？”
“熟悉！”老伯笑道，见自己的孙子吃完了两块白面饼，伸手想再拿的时候，打掉了他俩的小手，道，“这儿的人都熟悉！山上有几棵树，哪儿有水，哪里总有狍子吃草，我们都知道！”
“但是中庭山很大，”书颜静静道，“比凉山大多了。”
“是。”老伯道，“且中庭山多泉多溪，是不能烧山的。”
“老伯也知道凉山烧山的事？”书颜好奇问道。
“知道。”老伯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白面饼，方道，“匈人来毁田的时候，我偷听来的。”
“老伯懂匈人的话？”书颜又问道。
“懂一点。”老伯苦笑，“这里曾是匈人的地界，怎会不懂？”
忽而泪光闪烁，嘴边一笑，道，“这么多年来，终于看见燕王夺回了凉州，亦希望老夫有命能看见大周收回中庭！”
书颜抬头望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是大周人，流有九州血统，他一直生活在匈人的统治下，却仍然留着他那颗大周之心，期盼能回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九州；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老伯有所不知，”书颜笑笑，道，“燕王一直在谋划着夺回中庭，太后亦支持这个决定。”
“敢问一声，公子究竟是甚么人？”老伯听罢后收起他的希望，警惕却又恭敬起来，问道。
书颜莞尔一笑，不回答老伯的问题，只作揖道，“多谢老伯告诉我们匈人封山的事，茶很暖，我很欢喜。”
说罢将自己装着松子糖的荷包给了两个孩子，自己又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老伯且拿这锭银子去周围的村县换些吃的用的。霜前冷，雪后寒，屋子里藏的柴禾怕是不够的。”
书颜披上自己的狼皮斗篷，林修能知道要走了，亦紧紧系上自己的斗篷，出了门才小声问道，“颜姐姐，回去吗？”
“自然回去。”书颜叹道，他们一路过来没碰见一个匈人，缘是匈人全躲在山里了。“你说的没错，”书颜对林修能道，“都出来一天了，恭儿必是要找我们找疯了。而且，我也不想白白丢了命。”
“回去就好。”林修能笑道。
修能苦笑，终于要回去了，他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跟着书颜偷跑真的是一件苦差事，毕竟正如那老伯说的，若遇上了匈人，真的是连命都不保。
最先林修能只当是去凉州郊外赛马，也没多想，直到越跑越远，自己又在书颜的马背上发现了不少干粮，书颜才承认是想跑远些看看。而亦因为一路平安得没有匈人，书颜和林修能的胆子和野心也渐渐大了，只当是自己能舞刀弄枪上疆场的，却不知其是上天怜爱，没让他们遇见匈人。
“颜姐姐，”林修能问道，“若是回去，王爷怪罪我，可怎么办？”
书颜白了他一眼，笑道，“有我在你怕甚么？”
话虽这么说，但书颜明白，自己搞得定献恭，却搞不定振理。
书颜跨上林修能牵来的马，忽而想到甚么，便对此刻从屋中出来为自己送行的祖孙四人道，“老伯，你方才问我是甚么人，我现在便告诉你。我不姓林，我姓李，木子李，是大周皇姓，名书颜二字。我是燕国公主，大周的菀青大长帝姬，太后是我义母，皇上是我义兄，如今的燕王是我义弟，亦是我名正言顺的堂弟。”
老伯老婶听完后不禁怔住了，他们能猜到书颜的身份定不简单，但顶多想她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却不想竟是皇家帝姬。
书颜暗笑，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块燕字玉佩，丢给了老伯，道，“这是燕国王家的东西，在军中如虎符一般。你若想来找我，来凉州，这东西给守城的燕兵一看便行了，他们会带你来见我。若来不了凉州，随便找一个燕兵的关口或哨所，给他们看了，他们也会带你来见我，他们都认得我的玉佩。”
书颜头上浓云翻滚，雪花扬扬，书颜凝望着远处的中庭山，继续道，“老伯方才说想看着燕王收回中庭，那我便告诉老伯，燕王确会收回中庭。只是这中庭山，却是一道横亘万里的天险。老伯若想早日看见这一天，不如助我和燕王一臂之力。”
“不知小的要这么做？”老伯既是欣喜，又是害怕地问道。
“不难，也不需要你多做甚么。”书颜道，“你既熟悉中庭山，他日就要请你来为我们指明路。”
“小的愿为公主王爷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老伯带着老伴和孙儿叩拜道。
“不必多礼。”书颜道，“我去了，愿以后还有同老伯相会之时。”
“谢公主！”老伯道，“愿公主此去一路平安！”
大雪纷扬，落在雪水和枯草上，书颜同林修能一路骑行赶着回凉州，好在如今雪化了不少，路更好走了，书颜估摸着，一天便能赶回凉州了。
“颜姐姐！”林修能赶上在前头一路奔驰的书颜，大声问道，“那老伯既然熟悉中庭山，又愿意为王爷效力，为何不此刻带他回去？”
“我不能仅凭他的三言两语就认定他的忠心。”书颜道，她的声音在风中越传越小，“再说强行带他回去不如让他自己来得好，自己来的，是跑不了的！”
“缘来是这样！”林修能笑道，他大口地吃着冷风，却还是继续道，“还是颜姐姐厉害！等到了凉州，颜姐姐可要在王爷面前护着我！”
书颜哈哈大笑，道，“我在恭儿面前护你！那你也要在振理面前帮我！”
“好！”林修能笑道，心中却暗笑如今还有书颜搞不定的人。
荒原雪飞，这日的晚上，二人终于安然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