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深秋的午后,绾心坐在长乐宫的西配殿,独自一人批阅奏折。
太后自从那夜晕厥后,身子老是觉得不好,绾心便揽下了朝中大事;每日的朝堂都是太后独坐正中,自己私设一张凤椅,斜坐在太后前,面前一道珠帘。
早朝后,也是常常与太后坐在西配殿内,只是与先前不同了,先前自己只是读折执笔,如今却是受太后之命可以做主众事,只有拿不准的事和一些军戎大策才会与太后攀谈一二。
绾心打开一份奏折,只粗粗略读一二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一旁闭目养神的太后听见了这叹息,便问道。
“是蓬莱。”绾心道,“晋王密奏,蓬莱王想从他那里买粮。”
“那晋国有粮吗?”太后幽幽问道。
“晋王说,”绾心颔首,“今年大旱,自己的粮食怕是都不够,更不敢卖。”
“那便让他抬高晋国,九原和兰陵的粮价,顺便再在粮里掺和些秕谷。”太后道。
“母后…”绾心轻声道,“秕谷,是麸麦之流,那不是给人吃的。”
太后听闻绾心的忧虑,细想了一下,蓬莱自承景登基后确是不安分,早晚必有一战,但自己近日都是将重心放在了燕国。虽然蓬莱只是一个小小的蛮夷异邦,但北边的匈人和西夏与百越不同,且封疆大计最为重要,现下实在不宜同时开两条戎战之口。主意一定,太后便立刻发现了自己把蓬莱扼得太紧了,便向绾心道,“抬高粮价,若他们还要买,便卖些掺了秕谷的稻子卖给他们。”
“仍是晋国,九原和兰陵吗?”绾心颔首问道。
“出一道密旨给吴国的镇海王。”太后道。
“湘郡,渔阳和胶东,需要吗?”绾心提笔蘸墨,绮烟在她的面前放上了密旨的折本。
“不用。”
太后侧一侧身,在冬芽的帮助下将自己身上的毯子重新盖好,道,“湘郡,渔阳和胶东离蓬莱太远,即便他们千里迢迢在此三郡买了粮,运回去花的银子也够他们的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还不如在晋国买秕谷呢!”
“是。”绾心会心一笑,道,“儿臣明白了。”
“想不到晋国居然会大旱,粮食不够。”绾心道,她写好密旨,递给绮烟,绮烟又呈献给太后。
太后微笑看着那道密旨,上头是隽秀的莲花小篆,太后静静道,“晋国哪里大旱了,今年春天他确实抱怨过雨水少,但仅仅雨水之疏是成不了大旱之势的。”
“母后的意思是…”绾心疑惑道,问题的答案渐渐明朗。
“晋国不缺粮。”太后直接道,“晋王只是不想卖粮罢了!”
太后看完密旨,微笑着示意冬芽封旨待发,道,“农桑毕竟是国家大事,这个道理本宫明白,晋王自然也明白,何况晋国不是甚么丰饶富产之地,晋王自然得要小心了。卖了,自己不够,不卖,若是得罪了蓬莱,惹得蓬莱被逼得兵戎相见就不好了,还不如上道折子问我一下。若出了事,后头至少还有我替他担着。”
“母后远虑。”绾心颔首道。
“想得多了,”太后笑道,“也自然就明白了。我当年一入东宫便帮着愍帝读看折子,自然是要比你看得通透些。”
太后忽而想到,若是愍帝不死,自己会不会是另一个绾心?不会,她和绾心到底还是不同的,自己丈夫的心始终都是在自己身上的。愍帝除了她还有两房侧室和许多侍妾,愍帝也常常会留宿在她们处,但自己确实是没有失宠过的,即便愍帝宠幸她人,第二日也会带着一些吃食或是新奇玩意儿来看自己的,从来没有像承景这样不声不响地就直接晋封一个宫女的:从前东宫所有侍妾姨娘的晋封都是要经过自己点头的。
太后幽幽叹一口气,从身边的窗台上拿起一道折子。
窗上的纸糊了三层,厚厚的,窗子虚掩着,明亮的清风从窗外吹进,太后此刻可以看见窗外近在咫尺的红枫。那红枫已被秋风吹红了,是如血阳一般的颜色。
太后打开折子,又一遍细细地看起来,那是前几日收到的,是从燕国快马加鞭呈上来的。
是献恭的折子。
“太后。”冬芽笑道,“这折子快被您翻烂啦!”
太后的嘴角挂了一丝笑,道,“好看,自然多看几遍。”
太后的手指滑过折子上的每一个字,那是献恭的字,蝇头小篆,像他父亲的字,皇甫师父从前常夸献恭的字好。
太后笑着,又想到了之前书颜的信,当时太后直说颜儿回了燕国怎么字写成这样?如今看来这却是姐弟二人的通病,献恭的字也变潦草了,从前是端端正正的小篆,如今还是小篆,可添了几分潦草,和他姐姐如出一辙。太后苦笑,而后又一想,不由猜是燕国事多,献恭没工夫给自己好好写折子,这样一想,便立刻又心疼起来。
太后读完一本,又拿起一本,也是献恭的,是最初的一本,是献恭解围凉州的那日写了送来的。
太后细细念着,而后又看向了自己方才看的一本,脑中灵光一闪,忽而明白了,便对冬芽道,“冬芽,给我找张喜纸来,要好一点儿的,还要笔墨。”
“太后要做甚么?”冬芽好奇问道。
“你别管,待会儿你便知道了。”太后笑道。
绾心听到太后的要求,立刻让绮寒将自己的笔墨呈一幅给太后。冬艾和冬茉也见太后要写字,抬了一张玄花案几来,冬芽亦将找来的喜纸整齐地铺在上面。
“太大了。”太后见了却道。
“奴婢裁一下,”冬芽道,“太后要多小的?”
“这样的。”太后伸手比划了一下,道。
“是。”冬芽颔首。
“母后可是要写合婚庚帖?”绾心见了突然欢喜问道。
“是了!”太后笑道,方才的哀虑倦怠在她的脸上荡然无存。太后道,“恭儿在这折子里提到了那白公子的生辰八字。我当时还在奇怪,好端端的提人家八字作甚么?如今想来,恭儿定是要我写一张合婚庚帖给颜儿!”
绾心听到这里亦高兴,却也忧虑道,“公主和这位公子的事算是成了吗?这位公子不知人品样貌如何,母后还没有见过,就这样将公主送出去吗?”
“恭儿见过他了,也答应了。”太后笑道,“看来人品是不会差的。恭儿也说了,遇刺时也是护着颜儿的,既然生死关头能护着颜儿,以后一定也能!况且颜儿这性子,就跟大禹治水患一样,只能疏不能堵,不如由着她!写一份合婚庚帖给她,让她安心!”
“缘来如此!”冬芽笑道,“缘是要写合婚庚帖,太后直说不就明白了?还瞒着奴婢卖关子,只给奴婢比划!”
众人听罢都抿嘴偷笑,太后亦莞尔一笑,从冬芽的手中抢过了刚裁好的喜纸。太后将纸放在案几上,提笔蘸墨,却又停在空中,不知该怎么写,这是自己第一次写这东西,该怎么写才能让自己满意,让颜儿满意呢?
“冬芽,”太后道,“把架子上的诗经拿来。”
“是。”冬芽笑着颔首,转身拿了诗经,想了想又添了一本楚辞来。
一会儿,太后便翻起了诗经,对着上面的诗既点头又摇头,复而翻过一页,绾心只觉得看着好笑,自己又拿起一本奏折看起来。
忽而长乐宫外传出了一声嘈杂的声响,太后听了皱起眉来,便对冬茉不悦道,“你出去瞧瞧甚么事。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长乐宫都敢闹起来了。”
“是。”冬茉颔首道。
不一会儿冬茉便回来了,面色凝重,太后见了便问道,“是谁?”
“回太后,”冬茉道,“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名唤夏莲的。”
“怎么,皇上又看上了这个小丫头吗?”太后冷笑。
绾心一听是皇上的事,立刻停笔,侧耳倾听。
“究竟甚么事?”太后笑够了,方问道。
“奴婢不知是喜还是祸。”冬茉颔首道。
“你先说。”太后道。
冬茉福一福,方道,“那小丫头来说,江贵嫔怀孕了。”
啪嗒。
一滴朱墨滴落在折子上。
绾心见状,赶紧用帕子擦去,但折子上还是留下了一朵炫艳夺目的朱花。
“不要紧。”太后道,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还是对绾心说的。良久,方又再道,“只是墨迹而已。”
“请太医了吗?”绾心问道。
“请了。”冬茉道,“三名太医一同会诊,确认有孕,且脉相安稳。”
怎么会那么快?太后将手中的笔往面前一扔,怎么会那么快?
为甚么不会那么快呢?太后苦笑,自己也是初嫁愍帝便有孕的。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到底是让一个小丫头占了先机,先前所有的苦心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