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愁云惨淡万里凝（下）
“回凉州！”
“公主请回凉州！”那为首的将领道，“末将愿当死士！为公主陨首杀敌，守公主平安！”
“公主！”另一人上前道，“匈人主力来袭，燕军势必不能全部安然撤回凉州！总要有人留下当死士！小的愿当这死士！”
书颜听罢，不禁内心一热，暗想我燕军中不乏此等死生之义，豪杰之流，刚想张嘴说甚么，却听见身后一声鞭声，自己的马长啸一声，向凉州奔去。
缘是身后的第三个死士抽起长鞭，打在书颜的马上，驱得那马载着书颜奔向凉州。
那人说得对。
书颜暗想，此刻的她站在凉州的城墙上，战祸就是这般，没有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只有成仁取义后的死生之别，而这种情况下，势必要有人牺牲，势必要有人成仁，势必要有人苟活。
书颜拉弓，利箭在她松弦的刹那射出，射中了那个她瞄准的匈人。
书颜望了望眼前的旷野，那原是燕军的营地，如今却被匈人铁骑踩踏覆盖。书颜犹记得那日自己站在城墙上，也是同样的地方，远眺燕营，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小女儿，满心是小女儿的心思。可如今自己却身披戎甲，手握重兵，指挥作战。
当真天翻地覆。
书颜又射出三箭，三个匈人落地。
接着她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深吸一气，她不知道自己能守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人，她已命萧落木去统计了。她只知道凉州城里的存粮不多，当日匈人战败弃城时，烧了所有的粮草，连城中百姓的存粮也没有放过。如今凉州的粮食，都是先前太后送到燕京，由燕王调度过来的。所幸的是城中兵器充足，只要献恭能赶在粮食耗完前赶到就行。而城中自自己遇刺一事后已被燕王戒严，此刻攻守之时，城中的百姓都被命令无旨不得擅自出门，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自己好。
书颜又射出一箭后抬头望天，现在仿佛已过了正午，但浓云密布天际，犹然不见一丝阳光。
到底能撑多久？
一个燕兵送来了食物和水给书颜，书颜望了望眼前的东西，没有一丝食欲，道，“我不饿，你给其他人吧！“
“颜哥儿！“林修能见了却道，”好歹喝口水吧！“
书颜听罢，不想争论，也不想忽略林修能和那燕兵的殷切的希望，只得一口闷下那水。
书颜喝完水后远眺匈人，她在寻找匈人的单于，却忽然发现一群人跃入她的视线。
是方才的死士。
是方才舍身成仁取义的死士们。
他们还在，他们还没死。
书颜擦擦眼角的泪，搭箭在弦，射向死士身边的匈人。林修能见了，也拉弓支援他们。
那死士们不知何事，只见身边的匈人一个个倒地，回头望向箭来的地方，却见书颜在掩护他们，不由振臂一呼，驰骋战马更深入地杀敌。
这一天不知过了多久，书颜也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少次弓，射了多少箭，她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越来越疼，手指也被箭身磨坏了。
身边的林修能掀掉了匈人的攻城梯，又抽刀断了爬梯上来的匈人的命。
一切都在须臾之间行进，杀戮生死，攻城掠地。
忽而天色开始变暗，书颜想，夜要来了。
匈人会停止进攻吗？还是会趁夜发动奇袭？
书颜现在的绝望不亚于那日和振理一起遭遇刺客的时候，但那时死的仅仅是自己和振理，而现在，是整整五千人和凉州城要为自己陪葬。
天色渐暗，野云四合。
天暗了。
书颜绝望地想。
忽而身后响起了不一样的鼓声，和万马奔驰的雷鸣。
“怎么回事？！”
书颜问道。
“是我们的人！”一个燕兵从南城门飞快地跑向书颜，喘着粗气向书颜报告道，“是天京来人了！”
书颜听闻便带着那报信的燕兵跑向南边的瓮城城墙，却还没到那儿，便看见了远处的大军和随风张扬的旌旗。
那旗子上绣了一个大大的周字！
“是恭儿！”书颜惊喜地喊道，“是恭儿！”
只有恭儿的旌旗上能用周字！
书颜在城墙上看见献恭的大军，笑容终于浮现在她的脸上。书颜喜极而泣，对身边人道，“燕王来了！开城门杀敌！”
“是！”众人皆高兴颔首道。
渐暗的灰色天空中，铅云密布，忽而一只白枭飞过书颜的头顶，是自己的白枭！
书颜的一声令下，凉州城门大开，书颜带着守城的燕军驰骋出凉州，冲入已和匈人混在一起的周军中。
书颜惊讶地发现，献恭带来的不仅只有天京的中央军，还有燕军。
忽而书颜在乱军中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郭昕，他是驻守燕然的将军。他在这里，也就说明了，这些燕军是自己从燕然调来的。
书颜砍落一个匈人，更深入乱军之中，林修能紧随其后。
忽而书颜抬眼，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人。
一个匈人，虽然穿着和众人相同，但他眉宇之间的威慑，和举手投足之间的气魄，更重要的是，周围的匈人都在保护他。
书颜长舒一口气，躲过一个匈人的攻击，然后举箭向那人射去。
柳木墨翎箭，旋转着射入那匈人单于的喉中。
此刻书颜仿佛觉得世间的所有声响都不存在一般，万物都瞬间凝固起来。
匈人单于身中一箭，应声翻倒下马，周围的匈人见状，立刻上前查看，却见已是回天无力，皆慌了手脚。
书颜见此情形，知道自己射对了人，不禁笑了一声，复而又举起长刀砍向身边的匈人。
匈人见单于没了，只得溃逃，部分匈人逃进了凉山，书颜带兵乘胜追击，却停在了凉山前。
她不敢去，既是身怕，也是心怕。
书颜只得下令撤退。
她驾着马回来，在遍地横尸的旷野上奔驰，她翻过每一个挂着周字旌旗的地方，只为寻找献恭。
忽而书颜回头，却看见献恭骑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
他正望着自己，而他的身后是他的中央军。
书颜立刻骑马奔向前去，只看见献恭一身戎甲，那戎甲上满是血迹。
他的脸上尽是疲惫，却浮着笑。
书颜上前，二人终于双目对视，这是隔了许久的一次见面，书颜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的对视，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言语。
书颜静静地打量着献恭，他仿佛又高了，那身戎甲仿佛是很老的，上面布满了旧的刀痕剑迹和新的血。
献恭的身后出现了一缕阳光，那阳光鲜红如胭，将周围的野云染成了漂亮的玫瑰色，这是书颜这几天第一次看见阳光。
书颜微笑着驱马上前，忽而又不笑了，只一个跃身下马，忍住身上的伤痛，而后朝着身后霞光万丈的献恭跪拜，大声道，“臣李书颜参见燕王！”
书颜身后林修能和周围的燕军见书颜这般，也都下马跪拜，高声道，“属下参见燕王！”
旷野无垠，唯有跪拜之人和头上盘旋的白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