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月映江江映雪
“皇上方才吓着你了?”太后带着冬艾回到自己的长乐宫,才在竹榻上坐下,便对冬艾道。
冬艾垂手而立,低声道,“是奴婢不好,插嘴太后和皇上的事。”
“你没有做得不好,”太后拿起桌上一杯枸杞白菊冰糖茶,安慰道,“本宫知道你是心疼本宫,为本宫说话。只是皇上正在气头上,又不能对我发火,所以只能撒气在你身上。”
“谢太后体恤奴婢。”冬艾稍感安慰,淡淡一笑,道。
太后喝了一口茶,叹道,“这孩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时候我看着满桌的奏折,真的不知道让他做皇帝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皇上是兴帝选的,是天意。”冬艾道,“若有违天意,必有异灾。”
“异灾?”
“太后宽心,”冬艾又道,“九州同心,四海清平,哪儿会有异灾?”
太后将茶杯端给冬艾,长叹一声,眯眼道,“但愿如此。”
“太后困了?”冬艾问道。
“有一些。”
太后道,复而又拿起茶几上的一纸书信,和着殿外的蝉鸣,细细看起来。
那信是书颜写给太后的。
自书颜回燕国,太后与这义女就只能书信往来。太后每每吃到御膳房的红豆沙,都会想起书颜那男孩儿般的性子,总会忍不住去想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颜儿这孩子,才来信。”
太后的眼睛紧紧盯着纸上的字,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回了燕国,字怎么写成这样,一点儿都没有闺阁女儿家的玲珑,亏得燕王还老在信里头提为她寻觅夫婿的事呢!”
冬艾在旁拿起了一把仕女绢扇为太后扇风,笑道,“燕国毕竟是风沙战乱之地,少一点深闺绣户的清灵。”复而又道,“太后,那是十天前的信了!”
“都十天了,感觉这信还是昨儿收到的呢!”太后侧起耳朵,听着殿外躁动的蝉鸣,道,“颜儿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公主是男孩儿般的品格,就是爱忘这忘那的。”冬艾笑道,“还不是有次忘了给燕王写信嘛。”
太后听后微微一笑,将书颜的信交给冬艾,示意冬艾将信好好收着,自己躺在了竹榻上,懒懒道,“本宫想先睡一下,你先出去,到了时辰再来叫醒本宫。”
“是。”冬艾颔首。
“让内监把殿外的蝉弄走,有点吵了。”太后又道。
“是。”冬艾道,然后退出了长乐宫主殿。
——
承景和太后争执的两日后,承景虽气焰全消,但对于太后的苦口婆心还是全然没有理解,仍然每日自顾自地趴在缀尚轩的玉案上寄情于笔墨。
索幸今日是绾心回来的日子,承景觉得绾心回来就可绊住母亲,二人大可以在交泰殿同众臣一起讨论朝政,自己就能偷得浮生了。
明水从缀尚轩的屋檐下似珠线般坠落,浇灭了盛夏的炎炎。
屋檐下的白桦木走廊里摆满了宽口青花白瓷盆,里头插满了碧绿的荷叶和粉色的菡萏。
这些都是承景昨夜命内监在明湖中泛舟采来的,荷香顺着夏风吹进缀尚轩,和屋子里的墨香盘旋交织在一起,融合成了新的香气,沁人心脾。
一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走在檐廊里,袅娜着身姿,如汉宫飞燕一般,轻巧地穿过层层累累的白瓷盆,又小心地避免碰掉盆中的荷叶和菡萏,最后终于安然落到了屋内,将手中的茶水端到了承景的玉案上,道,“请皇上用茶。”
声音婉转,似二月莺啼,三月鹂鸣。
“夏芃呢?”承景抬头见这位端茶的女子既不是夏芃,也不是自己前日赐名的夏莲,便问道。
“回皇上,夏芃姐姐身子不适,不宜伺候皇上。”
奉茶宫女道,复而又露出一丝俏皮的笑,道,“皇上忘了吗?”
这一笑引起了承景的注意,他望着这位声如天籁的女子,问道,“你也是新来的?”
“皇上猜猜看嘛!”奉茶宫女轻轻晃了晃脑袋,头上的流苏细细作响,笑道。
承景饶有兴味地轻轻一笑,端起茶杯,茶烫得正好。
轻启茶盖,里头是几片撕碎的荷叶,两瓣莲花花瓣,一颗雪白的莲子,在金色的茶水中伸展着身姿,上下漂浮。
承景微微一怔,轻轻押了一口,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心情舒展开来,继而又向宫女问道,“这茶是你煮的?”
“是。”宫女颔首。
“你不是新来的。”承景一语点破。
“皇上错了。”
宫女笑了,眉眼含情,道,“奴婢就是新来的。”
“胡说。”
承景道,“你若是新来的,怎会知道朕爱喝甚么样的茶?你怎会知道三寸荷叶,两瓣莲花,一颗莲心?”
“原来皇上也爱喝这样的茶!”宫女眼角弯弯,笑道,“奴婢看着缀尚轩里满屋的荷叶和莲花,想这定是皇上喜欢的。皇上既喜欢这不染不妖的花,也必定喜欢这荷叶茶。”
“你也喜欢这茶?”承景问道,九重城没几个人喜欢荷叶茶,荷叶虽清香,但有一股苦涩之味,渗入齿中久久挥不去,但承景就喜欢这样的味道。
“回皇上,”宫女颔首微笑道,“奴婢在家时时常伺候家母奉茶,家母爱这般清雅净丽的茶。”
“你叫甚么名字?”承景问道。
宫女低眉浅笑一下,却不回答,只看着承景玉案上的画,道,“皇上这画画得不好。”
承景听后微微皱眉,道,“怎么个不好?”
如今还没有人敢说承景的画不好。
宫女见承景被自己引到了画上,便跑到了承景的身边跪坐下,婉转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奴婢爱这青色,不如将这白玉盘画成青色的。”
说罢便伸出白玉般的手,拿起一只极细的狼毫,蘸了蘸最远的青墨,在承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画上的圆月画成了青色,又添了两笔在月下的江中。
画完后挂起狼毫,方道,“长江千里,怒水涛涛,终不过是一律的景象,不如画成江雪图。”说罢又不等承景有所表示,拿起了笔架上的笔,深吸一气,在画上挥洒起来。
画完后方道,“平江万里,雪满人间。高楼谁设?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
“你会画画?”
承景看着这位宫女的画,一轮青月,月上只有两只飞鸟和大片的留白,月下是平川万里的江雪。
“奴婢自幼习画。”宫女将笔还给承景,福身道。
“你还念过书?”承景又问道。
“只念过一些诗词。”宫女颔首道。
“那也足够了。”承景从画中回过神,他刚刚寻到了一个宝。
“请容奴婢再为这画题句诗。”宫女磕头颔首道,然后便又自顾自地又拿起一支笔,在画的一角写下了一行落花小楷:青月映江江映雪。
承景看罢后细细端详着她青丝下的脸,肤如凝脂,被几缕青丝掩住,柳叶眉下一对明目,瓜子脸庞,朱唇皓齿。身着宫女服侍,头上却带了一朵粉色的木芙蓉,脸上抹了香粉和胭脂,凑近一闻,美人生香。
承景目光有些呆滞,不禁低喃道,“胭蓉如玉玉如人。”
“奴婢江映雪参见皇上,愿皇上身体康健,长乐未央!”宫女忽而后退几步向承景行礼道。
“原来如此!原来你叫江映雪。”承景笑道,转而看向画上的那句诗,道,“是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奴婢献丑了!”江映雪道。
“你也是皇后挑来的?”承景问道。
“是。”映雪颔首道。
承景满意地点点头,暗暗赞叹绾心真是贤德贴心,挑了一个会画画又懂诗词的姑娘来伺候自己。
映雪见承景没有要怪罪自己擅自作画的意思,便更加大胆起来,没等承景平身便起来,伸手为承景磨墨。
墨化在砚台的水中,升起冉冉的墨香,盘旋在二人之间。
映雪道,“这是兖州的锦墨。”
“你认得这墨?”承景问道,忽而又笑道,“朕忘了,你自小学画画,自然认得。”
“皇上不是自小学画么?”映雪好奇问道。
承景听后凄然一笑,无奈道,“李家的公子哥儿们,哪有自小学画的呀?”
“看来皇上是无师自通了!”映雪笑道,“兖州的锦墨失传已久,皇上怎么会有的?”
“是越世子进献的,”承景道,“如今这制墨的本事啊,只有越世子会!”
“既如此,”映雪笑着盘算道,“让越世子多制些嘛!皇上也好赏一方给奴婢,了奴婢心愿。”
“你倒是不客气。”承景笑了,道,“你方才说兖州锦墨失传已久,那你又怎会知道这是兖州的锦墨?”
映雪拿起手中的墨,指尖扶过墨上已有的丝丝皴裂的纹理,道,“这墨一看便知道是松烟墨,色泽乌黑亮丽如黑羽一般,墨香浮动,久久不散,是上好的墨。而皇上是大周之主,自然要用九州最好的墨,奴婢想了想,只有这兖州锦墨配得上皇上的身份,故而猜测了一下,不巧却猜中了!”
“你聪明!”承景听罢微微一笑,下巴不自主地向上翘起,问道,“你想要这锦墨?”
“锦墨难觅,爱画的人自然都想要!”映雪道。
“我倒是想给你,只是自己也没几块,而这越世子又小气得很。”承景抱怨道,“上回进京为朕大婚献礼,放着大好的墨不献,只献些金银珠玉,锦罗绫缎。你说朕要这些劳什子做甚么?朕又不缺!”
“皇上既不稀罕这些宝贝,”映雪继续研磨,笑道,“不如就赏了奴婢吧?”
“你若是想要,朕就给你!”承景高兴道,“难得这宫里头来了一个懂画的人,你以后就在朕的近身伺候,就和你夏芃姐姐一样;我也不赐你宫名了,你就叫映雪!”
“奴婢谢皇上恩典!”映雪放下手中的墨,叩谢道。
“朕画得好吗?”承景望了望自己的那张青月映江图,而后又拿了一张新的宣纸出来,用墨玉镇尺压住,笑道。
“好!我…”映雪自觉失言,便又道,“奴婢的画比不上皇上!”
“不必多礼。”承景笑道,“以后你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奴婢。”
“谢皇上厚爱。”映雪明眸善睐,俏皮道。
“那朕唤你映雪可好?”承景微笑道。
“皇上唤奴婢的闺名是奴婢…”映雪道,“是映雪的福气。”
“映雪,朕倒觉得,你画的比朕好多了。”承景将所有的笔都放进了笔洗中洗干净了,一一挂回笔架,方道,“朕从来没画过江雪图,脑中只想过涛江万里,卷起千堆雪,却从没想过平江雪景。你厉害,能想到如此的意境。”
“回皇上,”映雪解释道,“映雪是冀州九原郡人。九原郡水波浪宽,平日涛涛,可到了数九之天,就剩平江映雪青苍苍了。”
“原来如此,”承景恍然大悟,又赞叹映雪的诗词,笑道,“原来映雪你亲眼见过。”
“映雪有幸。”映雪浅笑道。
承景拿出笔洗中最后剩的两支笔,塞了一支在映雪的手中,道,“不如我们共画一幅,可好?”
芭蕉翠绿,菡萏清香,细水长流。
映雪颔首笑道,“映雪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