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先生病了
上学以来，林延潮第一次早上没人喊自己起床。
他瘫在床上赖着，以为是自己醒太早，这才没人喊他。
直到窗外已经彻底亮了，林延潮突然感觉很不对劲，连洗漱都没顾上，小跑到厅室。
见大伯、伯母和方海都坐在椅子上吃饭，林延潮嘟着小嘴，一脸不满道：
“大伯，你都不喊我起来早点吃饭！”
“你平日里不都是这个时辰才起床嘛，再说了大伯又不会少你一顿饭吃。”林平笑道。
一旁的下人端来盆水，林延潮洗了把手，跟林方海坐在一起吃饭。
在大伯家里，一直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吃饭也细嚼慢咽的。
林延潮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林平方才告诉他：
“潮儿，你先生昨晚病了，大夫说是用神过度，需要静养几天。这几日，你就待在家里，也可以下乡看望你母亲和祖母。”
“什么，先生病了？！大伯你不会骗我吧？昨天下午都还好好的呢？”
“我骗你干什么？潮儿，再坐一会儿，你和方海跟我一起去看望景庄兄。”
“大伯，那咱干嘛不早点去啊！”
“都说了是静养，你这么早去不打扰到先生休息吗？！”
跟大伯吵完，林延潮这才注意到林方海神色有些黯淡，坐在椅子上埋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海，先生又病的不严重，你那么担心干嘛。”
“我没……我只是有些想先生了。”
林方海突然回想起什么，问道，“延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先生的样子么？”
“第一次？先生笑盈盈的看着我，帮我整理衣着，还告诉我说，下次来的时候不用着急，要整理好衣冠。”
林方海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
“你跟我一样，不过我已经忘了先生跟我具体说了什么，大致意思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说完，林方海眼神低垂，似乎陷入回忆。
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的说道：
“先生在课下总是笑盈盈的，很温柔，完全没有上课时那么严厉。
先生总是穿着熟悉的儒袍，一丝不苟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讲究。
但先生不怎么注重师长的威严，就像延潮你顶撞他，他也不会生气……”
林方海碎碎念念的说着，林延潮就坐在旁边安静的倾听，不时点头。
一个不怎么主动说话的人，突然话多起来，心里肯定是有烦恼的。
林延潮是一名合格的听众，他知道方海在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这个时候，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倾听。
等把心里的苦闷说出口，林方海事后依旧会跟往常一样，跟他林延潮日常拌嘴。
……
林方海说了十多分钟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对先生的看法全部宣泄了出来。
他看向林延潮，坐在旁边乖巧的听着，不似以前跟自己拌嘴。
转头一看，爹爹坐在椅子上看书，娘亲拿着针线为他准备秋冬的衣服。
“怎么了，方海，咋不继续说呀？我还以为你能像我一样能连续说一整个中午的三国呢。”
林延潮调侃道。
“我只是偶尔这样……”
林方海说完脸色微红，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小跑到爹爹林平的面前道，
“爹爹，先生这个时候应该醒了吧？咱们早点过去看望先生，怎么样？”
林平抬了抬头微笑道：“好。路上顺带买些礼物送去。”
……
学堂里，没有了以往的朗朗读书声，但百草园依旧树木环绕，一片翠绿。
林延潮等人步入院子，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王靖养病的房间。
“先生！”
林延潮一走进门，看到先生躺在病床上，立马小跑到床前喊道。
王靖看到林延潮担忧的目光，僵硬的笑了笑，头侧着，方才看到门口站立的林平和林方海。
“先生！”
林方海看到先生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眼底的泪水止不住般涌出。
他小跑到病床前，抽噎起来。
“先生，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咳咳！你们两个混小子，老夫还没死呢！”
“好了！方海，潮儿，景庄兄需要静养，别气到他了。”林平道。
“谁气到老夫了，老夫只是现在不行了，等过几天，老夫依旧能站到讲堂前给这两小子讲课！”
王靖试图证明自己，想要起身躺坐在床上，但沉重的身体告诉他，他现在确实病的不轻，完全使不上力。
“先生，你就好好躺在病床上休息好不好？”
林延潮将原本被王靖扯开的被子盖上，转头对一旁抽噎的林方海道，
“先生喜欢听读书声，不喜欢听哭声。方海，咱们闲着没事干，就在这读一会书吧，就像以前早上先生听咱们读书一样。”
王靖听着林延潮稚嫩的童声，一时失神。
他记得以前都是林方海读书，林延潮才跟着读书，可现在……
王靖猛然将目光投向林延潮，侧着眼看只能看到延潮的衣襟。
他顺着目光往上看去，延潮此时正站在床前，低着头看自己。
忽然，王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还扎着总角的童子长大了，长高了……
病房里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林平突然意识到这间房子，只有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靖，悄悄的离开了。
站在走廊上，扶着护栏，百草园的树木很老，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
这学堂的上一位先生是他的蒙学老师，先生很严厉，对自己一丝不苟，对学生亦是。
以前读书时，先生喜欢站在走廊前听早起的学生读书，也是这般扶着护栏，凝望着这百草园。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朗朗的读书声从病房里传出，林平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先生喜欢听读书声了。
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他逝去的童年，他也像自己的学生一样，坐在学堂里大声读书。
或是为了父母，或是为了功名……
林平抬头看向远处，一写着“三味书屋”牌匾，他的先生最喜欢待在那里，一个教四书五经的书屋。
而他当年坐在蒙童的课堂，先生只负责教书，其他的一概不管。
后来，他被一位族里的长辈看上，跨越几百里的路程，去往林氏族学读书求学……
林平忽然想道：
“不知先生知道当年他的一位不起眼的弟子考上进士会有何感慨……”
“会像景庄一般，渐行渐远吗？”
林平心底没有答案，他静静的听着自己的儿子和侄儿读书的声音。
却怎么都没有之前的感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