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秘密
胡美静受伤的事在学校掀起新一波狂澜,牛老九为此还专门召开了大会,讲安全和责任。王爱红也对我们叨叨了几次,让我们不要半夜在外面逛荡,也不要结交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说这话时她还瞥了一眼鹿繁空空的座位。
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同桌晴哥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听说是你和那个社会姐——禹倩一道救了胡美静。”
“谈不上救。”我心想,甚至可以说是我俩害了她,毕竟是我们骗她去那的,又把她抓到了巷子里。
“到底是谁?”晴哥又问,“这么张狂,在大街上捅人?幸好胡美静伤不是非常重,虽然也挺严重的。”
“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我听到后忙问。
“我和她是邻居,住一栋楼。”
“哦,这样。”我想到我和禹倩为了找胡美静所费的功夫,心情十分复杂。
“我听我妈说,胡美静妈妈说她恢复的不错,周末应该能见人了,我准备去看看。”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脱口道。
“可以啊。”晴哥笑了笑,“没问题。”
周六下午,我们约在学校正门公交站见面,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到晴哥。他大名杨晴,是名美术生,留一个干净的毛寸头,一般长相,小眼,微胖,性格很开朗。他好像精心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牛仔裤,小白鞋,格子衬衫扣子扣到顶,显得青春活力。
胡美静住在市中心医院,路上,我心神不宁,但一旁的晴哥好像心情不错,一路有说有笑。在医院门口,路过拐角的一家小商店,他突然停住,说咱们是不是该给胡美静买点东西。我说当然。其实我也想到了,出门前还把自己仅有的两张百元钞揣在兜里。最后我们买了一箱牛奶,一提补血口服液。补血口服液是晴哥的想法,他说胡美静流了不少血,得好好补补。
走进病房区后,电梯久久不下来,我们便顺楼梯向上。晴哥整个人很轻松,脚步轻快。我却越来越紧张,不住想象胡美静看到我时的反应。
拐入五楼,在十六号病房门外,晴哥停下来,敲门。门里一个女人答应了一声,接着吧嗒吧嗒走来。门一开,是一个长卷发的女人,很漂亮,很和气,皮肤略显苍白,应该是胡美静的妈妈,她客气的把我们引到房间里去。
看到胡美静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开始扑腾扑腾狂跳。她的病床摇起来一半,正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胡美静看到我时仿佛不敢相信一般,脸唰的一下白了,身体瞬间坐的笔直。但她等了半天好像没看到禹倩,渐渐又放松了下来。
晴哥询问她的伤势,她说小腹上给捅了一刀,不算深,缝了二十多针,索性没伤到脏器。我问凶手捉没捉到,她说还没,公安也没给打电话。
胡美静妈妈说自己要榨果汁,问我们喝不喝,晴哥便自告奋勇要去出力帮忙。我听到那边榨汁机声音响起来后,忙把凳子往胡美静床前拉了拉,小声说:“胡美静,鹿繁失踪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算我求你了行吗。”我说的恳切,眼眶直发酸。
胡美静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只说想让我推着她出去转转。
“天这么黑了还转?”我说道。
“你不懂,我快给憋坏了。”胡美静说完小心翼翼从床上下来,自顾自坐上一旁的轮椅。
我跟她妈妈和晴哥打了个招呼,他妈妈很不情愿,但还是应允了。我推胡美静出了房门,坐上电梯一路下楼。刚出病房大门,她便深吸一口气,一脸享受的缓缓吐出来。
我推着她瞎转,没走多远,她便扒拉我胳膊,让我去给她买瓶酸奶。我看着她颐气指使的样子,心头火起,心想看你等会怎么说,你不说就没酸奶喝。
我拿着玻璃瓶酸奶从路口小超市出来,云层很低,把月光挡的严实,路灯又昏黄暗淡,我走到近处才发现胡美静不见了。这个狗东西真是不省心,我咬牙切齿暗暗骂道。
从我们走出来的路线一路向回找,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绕着走出一大圈,却到处都没看见她的影子。我急出一头汗,往更远找,等找完小花园出来,经过露天停车场的时候,我依稀听见里面传来熹微的声响。
停车场里车不多,我弯下腰,向声音传来的位置走,我越靠近,声越大,直走到一辆救护车旁,那后面像有人在挣扎。
我缓缓俯下身,透过车底看去,只见一把轮椅翻在一边,胡美静正仰面躺在地上,她的双脚不停蹬踏地面,身后有个人,正在勒她的脖子。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猛冲过去,大声呼喝,那人给惊得猛回头,他脸上带着一副滑雪面罩,捂得严严实实。
来不及多想,我一下飞扑上去,手中的酸奶瓶也直接抡了上去。这人力气不算大,我和他扭打在一起,各人身上都洒满了酸奶,他一时将我压制在身下,用小臂抵住我的脖子。我被压住,有些上不来气,脑子发蒙,不由得手上也发狠,死死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我手上用了死劲,感觉那人手上的劲头渐渐懈了些,我怕给他掐死了,微微一松。他接着又起劲挣扎,风干鸡爪样的手也开始掐我脖子。
这时,索性几个保安过来了,他们将我们拉开,分别按在地上。等他们七手八脚的把蒙面人的滑雪面罩拉下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吴萍。
一段时间没见,他更瘦了,纸片一样,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看着一旁昏死过去的胡美静,嘴里念念有词,说要杀了她。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特殊时期,暴力案件一定会受特别关照。果不其然,四五辆警车紧接着鸣着警笛赶到,几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持枪下了车,黝黑的枪口一股脑对准我们。几个保安哪见过这阵势,全部吓得举起双手,一动不敢动,连按住我和吴萍的手也一并松了。
谁能想到,吴萍一骨碌爬起来,猛冲向胡美静,一口咬在了她的脸颊上。胡美静疼得醒过来,哇哇大叫。我冲上去掰吴萍的嘴。整个现场好像变成了一场闹剧。最后公安使上电击枪,才使他松了口。但胡美静左脸上已然血肉模糊,眼看一大块皮肉耷拉下来。
那边吴萍被扭送上警车,这边胡美静也被抬上担架。我心情复杂,精疲力尽坐倒在地。
我回到了五楼病房时,胡美静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妈妈脸色白的吓人,一直在哭,看起来十分虚弱,像随时要晕倒。我对她妈妈印象很好,有些于心不忍,和晴哥相视一眼,一起坐下来,安慰起她。
没等胡美静妈妈心情平复,我的手机便嗡嗡地响了起来。我一看,是禹倩,便走出门接起来,电话那头,她挺激动,结结巴巴说:“手机!手机修好了!”
“你看了?”我急道“里面有什么?”
“没,网吧哥刚来电话,咱一块去找他。”
“我在医院,胡美静这边出了点事。”
“啊!怎么了?”禹倩惊道,“又出什么事了?”
“要不你拿着手机过来吧。”我想了想道,“市中心医院,我电话里也说不清。”
我走回病房,正撞见胡美静妈妈送晴哥出来。我俩一道向她道别,走出了病房。
医院门口,送晴哥上了出租,我独自站在那等禹倩。街道空荡,天气闷热,我头顶的路灯像接触不良,灯影摇晃,晃得我心慌。
半小时后,一辆载着两人的大摩托远远驶来,等到跟前,我才认出前座的网吧哥,他冲我招招手,等后座的禹倩摘下头盔跳下车,便掉头骑走了。
禹倩默默走到我身边,表情有些奇怪。
“手机里有什么?”我的声音止不住发抖。
“你自己看吧。”禹倩表情复杂,“你告诉我胡美静在哪个病房。”
我接过手机,用了很大力气才按动按键,在禹倩一步步的指引下,我在相册看到了一张吴萍和一个男生搂抱接吻的照片,这之后还有一些在学校女厕所偷拍的照片,其中分别有两三名女生,竟然还有我自己。
合上手机,我的大脑好像渐渐不能思考了,耳中全是蜂鸣。不知过了多久,禹倩拍了拍我,才让我从蜂鸣声中醒过来。我头脑一阵发热,迈开步,朝着病房疯狂跑去。禹倩跟着我,一道疯跑起来。
上楼的时候,明亮的白炽灯在病房拐角的玻璃窗上投射出我的身影,我一瞬间看到玻璃中的自己佝偻着背,如行尸走肉一般。我慢下脚步,缓步走过去,脸贴着窗,在漆黑的镜像中,鹿繁正站在我身边。我说我会找到你的,你相信我。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一下又消失不见。
我稍稍冷静下来,稳住禹倩,在五楼拐角楼梯上坐了很久,我一直翻看那部手机,但里面除了照片什么都没有,通讯录里只有一个未标注名姓的座机号码。我思虑良久,反复深呼吸几次后,才下定决心站起身,走到十六号病房门前敲了敲门。
半晌,里面传来胡美静妈妈的应答,不一会,门开了。
“我找胡美静,阿姨。”我的声音颤抖。
胡美静的妈妈眼圈泛红,低声道:“太晚了,要不明天吧。她脸上刚做完手术。”
我说:“我必须见她!”
几秒的沉默后,屋里传出声音:“让她进来吧,妈,你先出去坐会。”
“可是”胡美静妈妈有些迟疑,“可是你的伤”
“没事。”胡美静说,“我不疼了,就一会,妈,你先出去吧。”
胡美静妈妈表情为难,可还是侧身让我们通过,自己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胡美静正坐在桌前,面对镜子,揭脸上的纱布。她的头前探,露出纤细脖颈上的一大片淤青,其中还有一道未消的深深的勒痕。
“我应该是毁容了。“她没回头,自顾自道,“缝针的时候,我听见两个大夫说悄悄话了。”
“你的手机解开了。”我说。
“是吗?”她依旧盯着镜子。
“你他妈的真恶心,偷拍?”禹倩骂道。
胡美静听罢转过头来,我看到她右颊上缝着如蜈蚣般错落的黑线,还有部分裸露着红色的肉,缺少皮肤,看起来十分骇人。
“你拍了我的照片,鹿繁一定是为了这照片的事才找你。”我说道,“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有。”
“别撒谎了。你说了多少谎了,说实话吧?”
“真的。”
“撒谎!“我上前两步,“求你,我只想知道真相。”
胡美静又转头盯着镜子,许久,她突然笑了起来,用力摇着头,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报应。吴萍吞下去了我的一块肉。”她指着自己脸上的伤口说,“我的脸毁了,彻底毁了,我看上去像个鬼一样。”
“一块肉弥补不了你害了两个人!”禹倩大声道。
“对。”她点点头,又轻轻把镜子放倒,“我做了坏事,很坏的事。”
“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钱吗?”我问道。
胡美静没回答,回过头抚摸着那面镜子,自顾自道:“我小时候特别崇拜我爸,他特别完美,一切事情在他面前都是小菜一碟。我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就我自己,我喜欢找家里的东西,像寻宝一样,那天给我在我爸的大旅行箱里找到一个小箱子。我还记得那小箱子是金黄色的,上面是豹纹,外边还有四位的密码锁。我当时就试那密码锁,试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数,但鬼使神差的,“啪嗒”一声,那个箱子就弹开了,里面是一些照片和一件红色的马甲。我看那照片,上边是两个男人相互抱着,在床上,我再仔细看,其中一个是我爸。我那时不懂,以为是在做什么游戏之类的,你说可不可笑。”
我和禹倩对看一眼,都没接话。
“你知道。”胡美静继续说,“小孩想的和大人不一样,我那时候觉得照片就应该放在相册里,于是我把那些照片都插进了我家的一本相册里,很大一本,放着我们全家人的照片。后来这件事我就忘记了。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妈妈的朋友来做客,我妈拿出相册翻看,后面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了。再后来,我爸就跑了,可能去和那个男人一起了吧。他没有和我或我妈告别,就在一个早上拿着那个小箱子和家里所有的现钱,消失了。后来才知道,他还和很多亲戚借了钱。你看,我妈妈,多漂亮的一个人,那段时间,为了还这些债,为了养我,她白天上班,晚上去酒店端盘子,去宾馆刷马桶。我真的恨,我恨我爸,我恨他!但我又很爱他,我崇拜他,他是我的英雄,我后来又偷偷跟他联系,我”胡美静一下哽住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胡美静讨厌吴萍,总欺负他,是因为吴萍同性恋的身份。而那手机里唯一的电话应该是胡美静的爸爸,她一直偷偷联系他,又怕被她妈妈发现。
“你没有心,胡美静,你太自私了,你怎么能把对你爸的恨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那别人呢?别人怎么你了?我呢?”我瞪着她问。
“你们都是自找的。”胡美静盯着镜子,不住用手指触碰脸上的伤口。
“你说清楚。”我的手攥成拳,指甲深陷进肉里,指关节都发出弹响。
“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个理由够不够。”她说。
“下贱!”禹倩一拍桌子,“你他妈畜生!”
“鹿繁呢?”我问道,“他怎么你了?”
胡美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是个傻子。听说我拍了你的照片,就来求我。”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和我想的一样,“他到底在哪?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颤抖着问。
“别他妈跟他废话了,走,报警。”禹倩气的青筋毕露,“可怜你妈,她是个苦命人,有你这种女儿。”
“你放屁!”胡美静怒吼,接着一拳砸烂了桌上的镜子。“不麻烦你们了。”她接着道,“我自己承担责任。看见我的脸了吗?我本来也不想活了。”说完,她捡起桌上一片镜子的碎片,疯狂的划向自己的手腕。
血液瞬间奔涌出来,喷洒在地板上。我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住,眼中好像被红色充满。下一秒,胡美静飞奔到窗边,推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我回家已是午夜,拧开门,我爸妈正坐在沙发上瞪着我,我借口毕业聚餐,才从他们那艰难的搪塞过去。
我瘫倒在床,一动不动,潮热的天气带来的一种无力感好像缚住了我的全身,我盯着天花板,看头顶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胡美静是从四楼跳下去的,幸好楼下是冬青树而不是水泥地。但她依然伤的很重,命悬一线。她此时正在接受手术,虽然医生已经提前说明,她不可能完全康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