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刺杀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环顾四周,仿佛一个没窗的暗室。我扶墙慢慢走,触感之下,才惊觉是一座山洞。走出很远,山洞却仿佛没尽头,我开始感到渴、累,倚墙坐下。忽而有温热的水滴滴在头顶,我抬头,鹿繁苍白的脸正俯视着我,血不停滴下来。
我猛然惊醒,下意识摸摸脸,手上竟全是血,我流鼻血了。
走进厕所,我一边冲洗脸上和鼻腔内的血液,一边回想刚刚诡异的梦。我时常做梦,但多数时候,醒来却都忘记了梦的内容,只依稀记得做过梦这事。但这个噩梦,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
擦干脸,看时间还早,我提前关上闹钟,穿好校服背上包,悄悄开门走了出去。这时点,室外还存留一丝凉气,偶有几声蝉鸣,仿佛已在宣告着即将到来的酷热。我没坐公交,一路步行,沿路想找家修手机的店铺,但经过的两三家没一家开门。
平时负责班里开门的同学还没到,我进不去教室,只好倚在走廊的围栏上。我紧盯楼梯口,一直期待胡美静的身影,甚至一度产生了幻觉,几次都仿佛看见她。我在头脑里模拟了好几遍,等胡美静一上楼,先冲过去给她放倒,然后骑在她身上把手机拍她脸上。
可她始终没出现。
早自习上到一半,牛老九的声音从黑板上方圆形的扩音器里传出,宣布了突击测验的消息。
第一门是语文,开考十分钟,吴萍喘着粗气跑进了教室。我看到他,便没心情答题了,稀里糊涂填满卷面,一心想着等会问问他那天的经过。
铃声响过,收完卷,人潮蜂拥下楼。我看见角落的吴萍走出去,也起身跟上。
我远远跟着,结果一路上了办公楼,一层,两层,三层,一拐,是厕所。我心里明白,学校公厕都没门,他这是怕人欺侮,所以才跑这来。
厕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第四个隔间的门关上了,我试探地喊了声吴萍。门里的人给吓了一跳,一阵窸窣声后,他的声音响起来:“是谁?”
“我,韩婷。”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的声音因愤怒有些抖。
“我想问你一事,周六在校外,有人看见胡美静和鹿繁在一块,你也在。”
“吧嗒”,像是隔间插销打开的声音,我顺手抄起一把拖把,跑过去顶住门。
“你告诉我,因为什么?”我继续问。
吴萍用力推了几下门,但没能推开,接着歇斯底里喊道:“你滚开!”
“你不说我就不滚。”
他没再说话,用力撞了几下门,便没了动静。
“胡美静和鹿繁之间有什么事?你知道对吧?我求求你,告诉我行吗?”我依旧抵着门,追问道。
隔间里还是毫无动静。
我想了一想,又开口道:“吴萍,公安已经知道了,你俩是最后见鹿繁的人。这事真的很严重,我知道胡美静老欺负你,所以你没必要袒护她,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求你了。”
厕所门内倏地传出跌倒声,我慌忙拉开门,看到吴萍蹲坐在地上,把头深埋在手臂里不停颤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你倒是说啊!”我有些着急,大喊道。
他抽噎着,半天才开口:“我真的不知道,但但鹿繁说说要报警。”
我一惊,压着火继续问:“报警?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他一个劲摇头,“你别逼我了!我只是去交钱。”
“胡美静一直跟你要钱?”我话音还未落,吴萍突然猛地起身,一把推开我,冲出门去。我跟着追下楼,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吴萍一直没回来。考试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我完全记不清,只记得每隔几分钟我都机械的看看时间。
鹿繁为什么说要报警?他们三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停地想,盯着空白的试卷,一瞬间仿佛在试卷上看见了那晚水坝之上的鹿繁。
等铃声再次响起时,我即刻冲出门,教室里封闭的、密集的环境,充满压力、充满抑郁,甚至让我产生呕吐的冲动。我冲到水池边,疯狂的漱口、洗脸。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我回头,是大胖头,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手机你拿着了吗?”
我擦着脸上的水说:“在我包里。”
“胡美静来了吗?”她又问。
我捋一把头发上的水,说:“没,我觉得她应该是发现手机不见了。”
“走。”大胖头拽住我“咱们先试试能不能解开密码。”
我跟着她一路出了校门。路上,我思前想后,考虑她那急脾气,暂时没说吴萍的事。
我们走向海蓝网吧的方向,路过网吧,转过街角,一个巨大的黄色招牌出现在我眼前,上面写着天翔数码。招牌虽大,店面相比下却小的可怜,店门只有教室门大小,边上一扇狭小的窗,里面摆了几个手机模型。
店面玻璃门锁着,大胖头却自顾自走上台阶,她拉住门把起劲摇晃,接着“咣咣”开始砸门。
“你大爷的,别敲了。”半晌,一个声音从门内传出,“你他妈看不见锁着门?”
“开门啊!翔哥,我!”
“你大爷!”门内骂道,“禹倩,我就知道是你,别来烦老子。”
我听到禹倩这个名字起先还纳闷,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大胖头的大名。
又等了一会,一个趿着鞋,穿着睡袍的人走了过来,那人一开门,我呆住了,平头加一副超大的黑框镜,竟是海蓝网吧的网管小哥。
禹倩见我表情夸张,说:“你不知道?这是我老表——王八哥,他副业可多了。”
我继而看向那小哥,张大嘴道:“你你是网吧哥?十九中的网吧哥?”
“传说中的网吧哥。”禹倩又补充,“活着的传奇,如假包换,你不知道?”
网吧哥看起来很生气,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摸摸自己的寸头,狠狠朝着禹倩比了个中指。
“哟,还害羞呢,你的英雄事迹还怕人知道啊。”禹倩说完狂笑起来。
进屋,我掏出兜里的手机放桌上,说“密码忘了,劳您破解一下。”
网吧哥皱着眉拿起来,我俩都伸长脑袋,眼巴巴看。但他瞥了一眼便把手机放下了,说:“刷机就行,就是里边东西会没。”
“那不行,”禹倩说,“就是要里边的东西。”
网吧哥听到后开始眯着眼打量我俩:“娘的,你们两个小妮子鬼鬼祟祟的,这手机不是偷的吧,啊?”
“别乱放屁。”禹倩急着解释,“我自己的,就是密码忘了。”
网吧哥满脸不相信,反复看了我俩好几眼,才点了点头,说:“我弄弄看吧,但是别抱太大希望,不保证能整好。”
我俩听到对视一眼,都有点泄气。
下午英语考试本是我的强项,但我却实在没法集中精神,我一会看看吴萍空荡荡的座位,一会看鹿繁的,一会又看胡美静的,他们仨的面容轮换着在我脑海中欢腾。
放学后,我跟禹倩去了小吃街,她胃口不错,买了好几种吃的,一边吃一边跟我推测,说手机里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那胡美静干嘛藏起来,还那么隐秘。我伸手弹掉肩上被喷上的饭渣,点头,以示同意。
这几天我和禹倩天天凑一起,以至于我的同桌——晴哥,一个和吴萍一样起着女生名字的男生一度以为我被这些不良团伙要挟了,还差点报告给我们班主任王爱红。
胡美静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我苦苦等待,倒是等来了吴萍。他是回学校收治东西的,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好,两颊凹陷,眼神呆滞,他在父母的陪伴下,清空了桌子。班里有传言说他得了精神病,要去治病,我也没敢再上前搭话。
我和禹倩为了那部手机,不止一次去天翔数码找过网吧哥,他每次都推说自己最近太忙,没空修,但还是预收了我俩二百块修理费。禹倩给气的不轻,直骂网吧哥是二把刀,没水平。
有回这俩人还吵了起来,禹倩大骂网吧哥当年怎么没给学校的栅栏扎死,网吧哥则回怼她是“妈宝女”。这声“妈宝女”倒不是空穴来风,禹倩对他妈妈可以说言听计从,平时哪怕网吧玩的再嗨,她也赶在晚自习的点回家。
我俩熟络后,对她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些。她妈妈下岗前在染布厂上班,兢兢业业干了多年,但很多染料都有慢性毒性,长期的吸入肺,渗入皮肤,对人体伤害很大。她妈妈干的好,晚下岗几年,可后来的慢性病也来的更凶,发展到现在,关节变形,甚至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
禹倩从没提过她爸,但我悄悄问过网吧哥,当时网吧哥伸个大拇指,说她爸是公安,是烈士。我暗暗想,这点可能也是学校一直没有将禹倩开除的原因。好像两方默认的条约一样,禹倩虽顽劣,但对于老师们也还比较尊敬。
晚上,我和禹倩又坐一起吃板面,我说我很久睡不好觉了,到了晚上,眼一闭,就是胡美静那张脸,恨不能梦里杀了她。
禹倩嘴里塞的满满的,没空和我说话,但边吃还不忘了扭头看旁边经过的背心帅哥和短裙美女。
“咱们找胡美静的小女朋友去!”禹倩猛一拍巴掌,说道。
不得不承认,禹倩的大脑袋瓜子这次让我刮目相看。吃完面,我们当即决定去八中门口碰碰运气。她在路边拦下了那个黄牙妹的男朋友烂牙哥,强行借了他那辆改的花里胡哨的小摩托,载着我直奔八中。
一路上,我俩甚至盘算好准备长期蹲守,每天下午放学就去八中门口待着,这样早晚能等到那女孩。
八中离得近,转眼便到了。它校门两边各有一棵大松树,树下各一圈木椅,很多学生都会坐在上面吃东西、聊天、看书。
摩托还没停稳,我一眼便瞥见东侧树下,那女生正和朋友一起坐着。我拍拍禹倩的背,说天助我也,咱别吓着人家。她白我一眼,说心里有数,接着便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我不放心,跟在后面。
到那女生面前时,她也认出了我们,眼泪瞬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胡美静在哪呢?”禹倩上来劈头盖脸问道。
女生摇了摇头,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别跟我来这套,坦白从”禹倩话没讲完,我便给她拽到一边,她还一个劲的问我怎么了。
我独自过去,瞧见那女生已经呜呜哭起来。我挠挠头,说:“对不起,我们只是想问你这两天见到胡美静了吗?”
她哭着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说:“这事真的很重要,你知道吗?我们学校一个男生失踪了,电视上也在演。他失踪前和胡美静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很需要找到胡美静,问一问她,希望你能理解。”
“那那我要干嘛?”女孩哭着说。
“你能联系上她吧。”我说。
我苦口婆心一顿劝,又讲清楚厉害关系,女生才终于同意帮我们约胡美静出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提及我俩,以她自己的名义,约她晚上八点钟情ktv见。介时我俩会在那等她。
返程路上,禹倩吱哇乱叫,盘算着一会要怎么收拾胡美静,一说拔头发,又说烧脚底,兴奋地吐沫乱喷。我在后座,不住发笑,心想禹倩这人本质不坏,更难得她对鹿繁这么上心。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但她却沉默了。
到了海蓝网吧,禹倩蹲下锁前轮,突然抬头看我,说:“鹿繁是个好人。”
我不明就里,没坑气。
“我妈身体不好。”她说着撑着腿站起身,用校服袖子擦车灯,“前段时间我推着她出门散心,结果轮椅坏了。我当时正发愁,正好碰上鹿繁。他帮着我把我妈背回家,又去把轮椅送修了。那天他穿着校服,我妈认识校服,还跟我他搭话。鹿繁跟我妈说他知道我,说我在学校很多人认识,很受欢迎什么的,把我妈哄得特高兴。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真心说这些,但就这也能看出来,他真的很好。”
听完禹倩的话,我想起以前每次和鹿繁一起坐公交,他都会第一时间给长辈让座,特有礼貌。又想起他曾说特别爱她的外婆,爱屋及乌也特别喜欢中老年人。他还跟我设想过,以后去养老院工作。
走进网吧,禹倩狠狠剜了网吧哥一眼,网吧哥也回敬一个大大的白眼。在吧台开机时,网吧哥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学使蝴蝶刀。我感觉十分丢脸,小声说刀给没收了。他听完噗嗤笑出了声。禹倩也听到了,接话说别看我这小瘦鸡看着弱,可够硬的,带刀进学校,还全校通报。
俩人在我这事上像是达成了统一战线,一道哈哈笑,都笑出了泪,网吧哥甚至笑岔了气。我暗自心想,幸好禹倩头脑大条,她也没多想我那天为什么要带刀去学校。
七点五十分,我们赶到了钟情ktv,走之前,在禹倩的软磨硬泡下,我们还借到了网吧哥的索尼录音笔。
停好车,蹲在布满垃圾的绿化带角落,我俩像猎人般,等胡美静落入圈套。一个绿皮垃圾箱在我俩不远处。它提供温床,蚊子简直敢死队一样,不停往我们身上撞。没多长时间,我浑身痒痒,不停用手指甲在包上划十字。禹倩也骂骂咧咧,说身上每多一个包等会就多揍胡美静一拳。
一辆出租急停在路边,我欠欠身,推推眼镜,眼巴巴看。等一只脚踏出来,我立刻认出了那双浮夸的帆布鞋。
那边出租车一启动,这边我们即刻冲出去。胡美静还想跑,但禹倩已一拳给到她小腹。这一拳带着多天的怨念,下手着实不轻,胡美静捂住肚子,接着缓缓跪倒。
“你可真行。“禹倩挠了挠胳膊上的蚊子包,”可算蹲着你了。”
胡美静脸朝下,大口喘气,身体蜷成一团。
“别他妈装了。“禹倩又踢他一脚,”赶紧交代,藏手机干嘛?你跟鹿繁到底怎么了?”
街上行人不多,但有的已经开始探头探脑张望。我们只好把胡美静架到了ktv旁的一条小巷里。
“你不说,我就想办法让你说。”禹倩气的脸通红,抓住胡美静的领子将她拉直,抵在墙上。
“我不知道。”胡美静目光向下,咕哝道。
禹倩对着她脚边啐一口,抬手给她一个耳光,说:“你还不知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上回心软了,今天你再试试!”话音刚落,禹倩突然惨叫一声,弯下腰,接着用手捂住了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也挨了一下,很痛,像是飞石。我俩这边忙着护头,胡美静身前没了人,她撒腿便往外跑,跑出去还顺带拉倒了小巷中的垃圾桶。
在胡美静迈出巷口的瞬间,我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挺瘦小,带着古怪的滑雪面罩。但我没来得及看清,胡美静就哀嚎一声,扑倒在地上。
扶起垃圾箱,我俩冲到胡美静身边,只见她趴卧在地,身体不停抽搐,路灯下,暗红色的液体从她身下铺展开来。
禹倩拔腿去追那个跑远的人影。我忙把胡美静翻过来,手忙脚乱按住她肚子上的伤口。她痛的整个身体弓起来,双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一阵,便翻白眼昏死了过去。
在救护车和警车的喧嚣声里,胡美静被抬上担架,送上了车。路过的一对中年夫妻声称看到了行凶过程,说看到捅她那人遮着脸,身材很瘦小,可能是想抢劫。
没多久,禹倩垂头丧气的回来了,我们两人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各自没有说话。真实的暴力和鲜血,并没有电影里那样刺激。我呆呆看着染红的双手,感官仿佛被暂时剥夺了,脑海中只剩血液从指缝中涌出的画面,不断循环。
禹倩发动起摩托,我呆呆地坐上去,我们两人宛如行尸走肉般骑行在路上。我看着路边的灯影,感受湿热的风吹在脸上,眼泪不自觉充满了眼眶。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好像一直在原地努力,胡美静隐藏着什么秘密?又是谁想置她于死地?鹿繁,你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