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冤家路窄
我在家属院的宿舍楼间穿梭,沿单元里的水泥楼梯上上下下,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敲响了鹿繁家的门。
开门的是鹿繁的继父,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进去了。鹿繁家我挺熟,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但装修的挺好,淡蓝色的墙纸,天花板做了吊顶,铺深色木地板。我看到鹿繁妈妈正坐在鹿繁房间的床上,她一向打扮精致,这会却披头散发,手捧一本相册翻看。我敲敲半掩的门,喊了声阿姨。她抬头,眼睛肿的像桃,喃喃道:“哦,婷婷来了。”
“阿姨,鹿繁留下字条之类的东西了吗?”我走上前小声说。
听见鹿繁的名字后,她妈妈又流了泪,先一抽一抽的,又用手捂住脸,接着断续地讲她们这几天因为一些家事,常不在家,没能顾上鹿繁。直到周六晚上,她回到家,才发现人不在,手机也联系不上。
我抽出几张纸巾递上去,又问:“鹿繁还有什么能联系的人吗?会不会是出去了”
“还能有谁?”她妈妈没等我说完,便道,“除了他那哥哥,但我早问了,人不在那。”
“哥哥?”我猛然想起记忆深处关于鹿繁家的传言。
“我们从来不提。”鹿繁妈妈长叹口气,“你不知道,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她说着翻到相册的其中一页,指着一张照片,“他之前伤了人,一直在监狱。”
我看向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背行囊的少年牵着一个小男孩,两人都没笑,倔强的脸庞确实有一丝相像。
从鹿繁家出来,天已被夕阳染得微微泛红。我一路走到水坝,走上观景台。这会,夕阳红的热烈,坝后方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周遭的矮山、林木也统统被笼上一层暖红色光晕。我站在那晚的位置,贪婪的呼吸几口,期望闻到鹿繁身上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但钻入鼻腔的只有潮湿的水汽,闻起来让人疲倦。
我静静看了半天,直到天色昏沉,夕阳坠下。远处城市里的霓虹逐渐缓缓点亮,那些原本熟悉的建筑在这样的视角下竟都变得陌生。我吹着风,意识恍惚。
“小姑娘,你又来了。”一个声音忽地想起。
我一哆嗦,转头,从声音和轮廓分辨出是那个守坝人。他点亮手电,看着我,咧嘴笑笑,伸出右手。我对这个神出鬼没的人着实没好感,迟疑了片刻,没去握他的手。他有点尴尬,收回去,打量我的校服,问:“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高三。”
“哦,马上高考了。”
“是。”
“你心也挺大,闹杀人案,还天天往这种荒凉的地儿跑。”
“我心烦。”
他听完挠挠头,靠在围栏上,接着露出一副有些自命不凡的表情,摇头晃脑道:“你这上学的年纪心烦也正常。你知道,学校就是用来洗脑的,为的是把人变成社会的奴隶。它先给你灌输一种虚构的、代表“美好生活”的标准,然后把所有的人按这种标准去塑造,最后得到的都是些没有自我、千篇一律的机器人。”
我听的稀里糊涂,浑身不自在,懵懵地摇头。
“整个社会的形态,所谓的社会,都是人类虚构的。”他变换个姿势靠着,“金钱也是,制度也是,所有的体制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都是奴役人的工具,普通人的一生都在被压榨,这样活着就是浪费生命。”他说着神经质般晃晃脑袋,“这个世界上没有自由,只有奴役。”
他说完这通长篇大论,接着转身朝水坝旁幽深的台阶走去,他走下几步,又回头朝我招手:“你到过大坝底下吗?”
“很小的时候下过,那不是锁了?”
“来吧,带你故地重游。”
我略有迟疑,但又蠢蠢欲动。纠结了一下,心想,管他呢,下去看看。
这道幽深的石阶在坝体右侧,跟河道旁的台阶差不多,从观景台直通坝底。我跟在他身后,推开一扇生锈的铁丝网门,又走一段,再次站在了大坝之下。
上次站在同一个位置是十多年前了,之间这些年月仿佛只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我向上看,从这个视角望上去感觉很怪,大坝是一座表面光滑平整的建筑,加上灰色的混凝土外壳,看起来简直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守坝人招呼我坐下,从背后的黑包里摸出两罐啤酒,将其中之一递给我。
“你还随身背着酒?”我没接他递来的啤酒。
“漫漫长夜,人总要有些精神支柱。”他收回手,“滋”的一声起开一罐,吸溜了一口。
我们并排坐在坝底斜坡上。他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说:“现在这边还能坐,再来一场雨,坝里的水就溢出来了。”
“这底下倒真是个好地方。”
他极快地喝完啤酒,坐了一会,便又举着手电走上台阶。
我半卧在坝底的斜坡上,仰望夜空,感官渐渐有些不听使唤,疲倦和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到了鹿繁。但只一瞬间,他的面容便开始消逝,让我怎么也看不清。最后,更是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一座巨大的瀑布旁摇摇欲坠。我急的伸手拉他,却扑了个空,任凭他在汹涌的水流中被裹挟着坠落。
我惊醒了,坚硬的混凝土让我的肩膀和脖子很痛。天特别黑,云彩遮住月亮,我摸索着站起来,揉揉肩,再看手表,八点了。
“喂,你还在吗?”我向四周喊。片刻,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
我走上台阶,感觉胃里空空,摸了摸兜里的零钱,准备去毗河夜市随便吃点。夜市毗邻宕河,所以叫毗河夜市。宕河的水流向上回溯就到了水坝,整座城被这条窄河分成两半。据老一辈人说,以前讲究,河西不住人,但现在随着城市发展,河已到城市中心线的位置了。
夜市里人头攒动,炉火、炒锅翻腾,香气馋人。我挑了一炸串摊,让他给我烤个烧饼,夹两个串。站那掏钱的功夫,我身侧人影一闪,下一秒腰上便被狠狠踹了一脚,仰面摔出去。我给这一脚踢蒙了,半天才挣扎地爬起来,再看站在摊前那人,一头卷曲的黄发,满脸横肉,竟是大胖头。
她把拳头捏的嘎嘎响,怒气冲冲,一步步缓缓走向我。我看她过来,顺手从地上摸起一个空酒瓶握在手里。
“小瘦鸡,你敢砸吗?”她比我高半个头,站我面前,目光向下,挑衅的说。边上几人也跟着哄笑。
“去你妈的!”我红了眼,把酒瓶往她头上狠命一抡。“呯”的一声脆响,酒瓶爆成无数绿渣,一秒之后,我看见血从她额间黄发中泊泊流下,但我手上也同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我收回手,只见两片绿色的碎玻璃扎进虎口,血不停涌出来。
大胖头完全没想到,她的表情有那么两秒钟的惊愕,接着变得有些骇人,她抹了一把流至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打架。”
说完,她右手一拳过来,直中我左眼,我的眼镜应声而飞,瞬间晕头转向。她紧着上前,补踹一脚在我后腰,接着要伸手去拎摊位旁摆放的干粉灭火器。
我努力几次也没能站起身,只得半跪在地上,摸索着找到眼镜,戴上,可眼跟前还是一个劲发昏。
女生打架的确引人注目,周遭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小摊老板正举着手机,威胁说要报警。两个跟班见状拉住大胖头,另两个上前架我,连声说要去包扎包扎。人群聚的快散的也快,没人报警,也没人管我的死活,好像所有人关心的只是一瞬间的血气和热闹,架打完了,反而悻悻散去了。
两男两女加大胖头,五个人把我押在中间,过了宕河上的水泥桥,走向路边一间招牌泛黄的牙科诊所。
推门进去,大夫是个精瘦老头,正仰躺在牙科椅上睡觉。几个人吱哇乱叫,给那老大夫拉起来,催促他赶紧给大胖头头上看看。结果一检查,她那黄头发之下只是个很小的伤口。我心想,估计她脸上更多是我的血。
给大胖头头顶消完毒,糊了张创可贴后,老头慢慢悠悠转过身,突然瞥见我滴血的手,他一下瞪大眼,厉声道:“小姑娘,你这手有点严重啊。”
他说着把我摁在椅子上,推来照明灯,二话不说开始用镊子夹碎玻璃渣。我疼的满头大汗,但守着这么多人,还是强忍着没叫出声。夹完碎玻璃,老头又给我消了毒,缝了几针,缠上绷带。最后我们两个的治疗费收了一百五,我兜里仅有的零钱被掏出来付账,不够的那些由另外几人在大胖头的示意下,不情愿的凑了凑。
走出诊所,几个人骂骂咧咧,说第一次见打完仗还得花钱给别人治伤的,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大胖头走在前,一屁股坐在河边低矮的水泥围栏上,点起根烟。我瞪着她,心里萌出一把把她推下去的冲动。
“你他妈疯了吗?”大胖头翘着二郎腿斜眼看我,“在学校厕所干嘛骂我?”
我狠狠瞪着她,没说话。
“老子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鹿繁去哪了?”
“关你屁事。”我听到她提鹿繁,脱口骂道。
边上几个人听到后一时间开始怪叫,瞪着眼睛凑过来,轮流用手扇我的头。
“你们再这样,我就报警了!”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那位老大夫,他正举着手机站在诊所门口。那几个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哄然大笑。黄牙女生身边一个满嘴烂牙的男的率先向那老大夫逼上几步,威胁道:“我看你也想挨揍吧,老头。”
“现在闹杀人案,是特殊时期,暴力犯罪一律重点调查,看来你们想进去坐坐。”老大夫冷冷说道。
烂牙的表情好像吃了屎一样,呲牙咧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刀:“信不信我让你永远说不了话,也报不了警。”
“行了,走吧,把小瘦鸡放了吧。”大胖头在这时站起身,扭了扭她的粗腰。
烂牙听罢狠狠瞪了老大夫一眼,才不情愿地收起刀。
“你关心鹿繁干嘛?”我冲大胖头的后背喊。
她吸一口烟,把烟屁股往河里一扔,说:“我看上他了。”说完便转身走上水泥桥。
我向那老大夫道了谢,他摆摆手,关上了店门。
停课这天,我无所事事。家里的状况还是一如既往的糟,饭桌上,我爸妈又因为我的事吵起来,把碗碟像飞盘一样扔来扔去。我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不再出去。
坐在椅子上,我仰头看天花板,脑子里疯狂的想着鹿繁,连环画一样重复着这些年和他的点滴。我印象深刻得一次,放学过马路,我低头没看路,鹿繁一下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过去。当时他说,这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