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冲突
那晚水坝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直到出门上学前,我脑子里依旧全是鹿繁。我在车站等了很久,但直到迟到前最后一班车来,也没等到他的影子。
我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环顾车厢,后排仅剩一个空位,旁边坐着我们十九中著名的女混混,她那张肉脸之上顶着染成屎黄色、显得脑袋巨大的染烫发型,所以我们背地都管她叫大胖头,但她自己好像从不知情。
我曾偶然听到过她们社会姐团体间的谈话,她这假小子发型好像叫纹理烫,我当时并非想偷听,而是她们讨论时总带点炫耀的成分,故意把声音抬高八度。
我看大胖头时,正巧和她对上眼,她凶狠的小眼睛一眯缝,我便赶忙扭过头,断了那一丝落座的念想。我站在车厢中段,想起以前我和鹿繁也曾在公交上碰到过她们这伙人,他当时还揶揄我,说我看她们的眼神充满明显的鄙夷和不屑,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还说我这表情要是给人家看到,非把我这瘦弱的小四眼打一顿。
我身边的老弱病残专座上坐着俩大爷,正添油加醋的讨论着杀人案案情,我站的近,也不由自主听进去几句。秃头的大爷说他和那王老头是一个小区的,王老头之前身体好得很,可自从摊上这事,直接卧床不起了,现在都要准备后事了,依他看是让不干净的东西惹上了。另一个戴老花镜的说他儿在交警队上班,有内部消息,说是奸杀,还说尸体是给山上的野狼吃了一条腿。俩人各说各的,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给周围人说得直翻白眼。我也怪瘆得慌,索性公交即将到站。
车刚停稳,我便听到渺远的铃声从学校传来。我慌忙跳下车,跑了几步,无意识的回头,看见大胖头正慢悠悠下来,还点起一根烟。
早自习上到一半,教导主任牛老九来了。他教语文,师专中文系出身,年轻时据说是才子,还发表过几首诗。他的本名也十分儒雅,叫刘瑙秋。据他自己洋洋自得的解释,“恼秋”原是他写诗的笔名,后来因为他的诗作影响甚大,身边人都唤他作“恼秋”,不叫本名,甚至惹出过笑话,十分不便。于是他干脆换个字,把“恼”换成了“瑙”,把身份证上的刘强,改成了刘瑙秋。多年前,一次全校大会上,时任校长曾点名表扬年轻的刘瑙秋老师,校长是湖南人,普通话不标准,儒雅的刘瑙秋三个字出口听着像“牛老九”。这些年过去,校领导换了几届,牛老九也荣升教导主任,可这外号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牛老九在鹿繁的空课桌前站了一会,接着招呼我们班主任王爱红一道出了教室。王爱红教数学,爱打骂人,头发染的黄唧唧,像一团枯草。她还有个毛病,说话总挤眼睛,所以学生背地都喊她“挤瓜眼子”。
教室里,大家都屏气凝神,静静悉听,我听见牛老九公鸭一样的嗓门压得低低的道:“鹿繁上哪去了?”
“我上哪知道去?”王爱红的尖嗓门压过牛老九一头,“你问我我问谁?你你让我怎么办。”她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牛老九那边见状只好安慰她几句,接着“噔噔瞪”灰溜溜下了楼。
我后知后觉,回想刚刚听见的言语,鹿繁不见了?他怎么了?
在这个刚发生过凶案的时间点,鹿繁的失踪像砸进平静水面的石头。早自习结束时,好几辆警车已经鸣着警笛,排队开进了校园。我们都挤在走廊上观望,只见警车车门齐刷刷打开,上面一股脑走下来十多位警官。威严的警官们把前来迎接的又矮又秃的牛老九围在中间,让他看起来十分像一名嫌犯。
警官们需要在班里搜查鹿繁的东西,提取物证,所以第一节数学课破天荒被改成了体育。半小时后,我在操场上远远瞧见一众警官搬着两箱东西,带着牛老九和王爱红上了警车。
之后的课上,我浑浑噩噩,心情焦躁,紧盯着鹿繁的座位,不停设想他的去向。我明白自己潜意识里把他的失踪和那桩凶案联系了起来,但我又矛盾的想说服自己,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好出走而已。我一直期盼着他能突然走进教室,亲自化解这场误会。
十七八岁是个躁动的年纪。课间,全班块头最大的两名体育生又开始追逐苍白矮小、声音尖细的吴萍,嚷着要开他“飞机”。男生们总喜欢找些粗鄙的乐子,比如我们这一级的男学生就沉迷于一种“开飞机”游戏无法自拔。简单说就是一群男生抬起一名男生,然后用他的那地方去撞尖锐的物体,常见的比如墙角和楼梯扶手。但我还有幸见过一次高难度花活,那次几个人把吴萍倒立抬起来,去撞教室门框,堪称“开飞机”的天花板。
好像上学的时候,每个班都有这样一名男生,学习很差,没有任何闪光点,总有人欺负他,吴萍便是。
我跟着一堆人往学校另一头的厕所走,十九中的公厕号称烟厕,不管男女,一到下课,便会被抽烟的学生挤得满满当当。预备铃响起来时,我才好不容易排到位置,拉开裤带,刚想蹲,却被人从身后用力推了一下,呼之欲出的液体让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哎,你。”一个声音不客气招呼道。
我顿觉气血上涌,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活了过来。
“哎,叫你呢,聋吗?”那人又推了我一把。
我扭头,瞥见一张又白又满的胖脸,正是公交车上遇到的大胖头。我提起裤,转过身,一字一句说:“你给我滚开。”
大胖头瞪大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她反应过来,猛地用胳膊肘把我抵在墙上。旁边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女生也闻声凑过来,几人叼着烟,惦着脚,把我围在中间。周围人一看这架势,都自觉四散腾出空来。
一个满嘴黄牙的黄头发凑过来,拿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我的脑袋,说:“你活腻歪了?”她说着作势要打我,我条件反射伸手一挡,几人开始哈哈大笑。我这一动,大胖头又使劲卡了我一下,她把肥嘟嘟的肉脸贴的我极近,瞪着我,像在示威。
“叮铃铃”,第二遍铃声响起来,几个人愣了一下,立马把嘴里的烟往厕所坑里一扔。黄牙说:“先回先回,“挤瓜眼子”的课,惹不起。”
大胖头也点头,她狠狠嘬了一口烟,全部吐在我脸上,恶狠狠道:“下课,你给老子等着。”
几人三步两步跑出了厕所。我这才松了口气,拉开裤带,完成排放。
我因为迟到,罚站走廊十分钟。我看着天,心想,韩婷啊韩婷,你他妈抽的什么风,平时你可不是这风格,张嘴就骂?你这小身板等会不得给她们锤死。但这么想的同时我心里又钻出另一个小小的我,轻声说:“操,刚才真帅。”
十分钟还没到,我便溜走了。
学校教学楼后有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空地尽头是一米来高的水泥台,台上还有一人高带刺的的铁栅栏。关于这地,有个传说,说的是我们上数几届一位大哥,人称“网吧哥”,也有说“王八哥”的,他是我们十九中的传奇。他那时住校,每周都有几个晚上从这栏杆上爬出去上网。但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天就翻了车,被栅栏刺进肚子几公分,整个人挂在了上面。等保安巡逻发现时,他已经昏迷了。最后听说命算保住了,但肠子截了一半,自此也退学了。
我把住栅栏,攀上水泥台,望着尖耸的栅栏刺咽了咽唾沫。自网吧哥出事后,学校就出台了新规——爬栅栏只要被逮,直接去牛老九办公室,签字滚蛋。我深吸一口气,又想想大胖头那伙人的嘴脸,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翻了过去。
虽然栏杆离地小三米,但我跳的还算轻松,纵身一跃,安全着陆。我从小喜欢从高的地方往下跳,也没少因为这挨揍。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这很有挑战性,很享受稳稳落地的感觉。
我追随网吧哥的足迹,走向五百米开外的海蓝网吧。那儿的消费主体都是十九中的学生,里面从墙上的涂鸦到电脑桌上的刻痕,堪比一部校史。
前台的网管小哥正在疯狂的敲打键盘,我掏出两个硬币放在吧台上,他头也不抬,熟练地拿出一叠身份证,抽了一张,给我开了台电脑。
我落座后,桌面弹出的新闻页上,宕城的凶案赫然在顶部。点进去,报道很长,主要讲因为案情重大,造成的恶劣影响和舆论压力,所以警方昨日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介绍案情,主要讲了三点。
一,该案目前怀疑和宗教性谋杀有关,受害人胸侧和腹部发现的记号均是倒转的五芒星,这个五芒星可以理解为一个羊头,代表恶魔。报道上附了一张手绘图,画的是一个圆圈内倒置的五角星。二、受害人的尸体遭到很大程度的损毁,耳后至喉咙还有一条极深的切口,颈动脉被割开,血液已经流干。尸体缺少左脚,伤痕累累,但并未遭受过性侵。三、法医在尸检中检测到受害者生前曾吸入大量利多卡因,这是一种麻醉剂,主要为兽医使用,警方目前已经以该麻醉剂为突破口进行了周密的排查并取得一定进展,但因案件目前还在全力侦破中,所以调查结果暂不公布。
我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起身去前台要了碗泡面,等烧水的功夫,眼光便被网管小哥吸引住了,他正在玩的一把闪亮的、银色的刀,耍起来让人眼花缭乱。
“这是电影里那种刀吧?”我搭话问。
“这叫蝴蝶刀。”他没抬头,盯着电脑屏幕说。
我心想,我要是有这么把刀就好了,要是大胖头那伙人堵我,指不定能吓住他们。想到这,我问:“在哪能买到这种刀?”
“你有钱吗?这刀可是美国货。”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推了推脸上巨大的黑框眼镜。
“你这把旧的卖吗?”我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却有点后悔,感觉挺不礼貌。
“那得看这个。”他抬抬眉毛,手指对在一起搓了搓。
我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加几个硬币,又拉开书包夹层,挑出唯一一张五十的绿票子,一股脑放到吧台上。
“不带反悔的!”他动作飞快,一把把钱扫了过去,接着把刀递给了我。
离开网吧,我站在路边,端详手中的刀。刀整体有些旧,刃上豁了两个小口,柄也有些锈迹,关节处还附着不少油泥。我看着它,想到一周的饭钱,一瞬间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走回到学校门口时,那阵仗着实震了我一下。好几辆电视转播车正严阵以待,分列两侧,还有七八名对摄像机播报的记者。
我看着电线杆子上鹿繁的寻人启事,正感慨新闻媒体消息灵通时,忽听得有人招呼。我回头,一个戴眼镜,留胡须,还留一条怪异小辫的男人从对街跑向我。他二话不说挎住我的胳膊,把我架到路边停放的一辆黑色小车旁。
“同学,别害怕,别害怕,我是记者。”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你这哪像记者,人贩子差不多。”我不满的咕哝道。
“抱歉抱歉,就耽搁你一小会,问几个问题。”他尴尬的笑笑。迅速将一个小型dv架上三脚架,接着掏出一个收音话筒攥在手中。
“同学,你知道这个失踪的男同学吧?鹿繁。”
我点头。
“鹿繁和同学间关系好吗?还有,他和社会人员接触多吗?”
“关系还凑合。”
“社会人员呢?”他急切的追问。
“应该没什么接触,人际关系比较简单。”
他点点头,又问:“公安来的时候有什么发现吗?我听说上午公安来取证调查过。”
“我只知道公安拿走了不少他的东西,还把老师带走问了话。”
他哦一声,微低下头,像陷入思考。等抬起头后,又换了副神情,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神情严肃。
“你觉得他和杀人案有关吗?或者说,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我说着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越过几重记者的围堵,我才得以进入校园。离上课时间还早,和校外相反,校内十分冷清。我懒得走去学校另一端的烟厕,偷懒走进附近的办公楼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洗手的功夫,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自主掏出兜里的蝴蝶刀,想模仿网管小哥玩刀的帅气姿势。我一边比划一边想,大胖头那群狗东西要是敢堵我,我就一刀子进去。
“吱嘎”一声,厕所门开了,映入我眼帘的先是一缕黄发,干枯毛躁的头发看起来很不健康,等那头顶一抬,我才看到那张熟悉的,皱巴巴、蜡黄色的脸,是王爱红的脸。
王爱红给吓的抬起胳膊往后一缩,等看清是我后,她的表情瞬间阴沉起来:“你胆子挺大。”
下午我就被通报了,罪名是携凶器进校园。一小时后,我爸顶着红彤彤的酒糟鼻站到了王爱红办公室里,我的身边。
看到我爸,王爱红立马摆出一副眉头紧皱、假装诚恳的神情,我爸则恭恭敬敬摆出一副小学生犯错罚站的姿态。王爱红先请我爸落座,立刻就着唾沫星子,添油加醋说了遍事情经过。她说我平常看着挺老实,没想到会干出这么过分的事,说我一个女孩子家,拿这么长一把大刀想干什么?想杀谁?还说最近因为凶杀案是特殊时期,这件事太严重,没报公安已算网开一面。
我爸一个劲的点头附和,等王爱红停下喝水的空,他迅速把我推到一边面壁。我用余光扫到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了王爱红手里。她推脱了一下,还是收了,利落的一折,飞快塞进抽屉。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还给我们送了出来。
停课一天半是我最终的处罚,跟着我爸回家后,我挨了一巴掌,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