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破茧
第三条赫然写着‘采访顾南知’,许墨都忘记几天没见过顾南知了。更让她傻眼的还是张萌跟她说,顾南知的采访昨天他们已经做了。许墨一脸懵逼,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疑惑不解,张萌只是轻飘飘的说,是顾南知本人要求的。她怎么觉得事情这么诡异,她和顾南知一向都是工作上严谨认真的人,不管私交如何上升到工作层面都是公耳忘私就事论事,难道顾南知不满意她这个采访者?还是顾南知那有什么事儿?俗话说‘人世多无常,世事本难料’大致意思就是人生会遇到很多变化无常的事情,世间的事情更是瞬息万变难以预料。就像此刻许墨,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草地上和一个孩子讨论生死。她被顾南知的‘无常’弄得疑惑不已,后脚被‘难料’打个措手不及,她在去村长家的路上看到个小男孩坐在山坡看着山下的村庄、湖泊发呆,脚边放着背水的桶,许墨第一反应是这个构图很美,蓝色、山峦、村落、湖泊以及小小的孩童,走近才发现他一直捂着嘴巴。略长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搭理有些杂乱,俨然一个小毛头,过分红黑的肤色让她吃不准他的实际年龄,唯有略微肉乎的小脸判断他应该不大。“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是在看什么吗?”
“……”小男孩缩肩低头,偷偷偷摸摸打量许墨的目光撞上她含笑的眼神,匆匆将视线移开。“俚(你)怕死吗?”
被一个小毛孩严肃认真的问怕不怕死这么深奥的问题,许墨觉得好笑,无比认真的朝他点头,“嗯,怕的要死。”
“我听说很多人死的时候会写信,俚(你)会写吗?”
写信?许墨想了半天,思索这孩子大概是想说写遗书之类的吧。这……她还真没想过,不过他既然问了,她就要认真给他个回答,她微微沉吟,“我没有想到,如果不是意外死亡,有‘死去的过程’我有可能会写吧。”
孩子顿了顿,红着脸说,“我可能快要死了,我在想要不要给阿爸阿妈莫拉扎西央金白鹤写信。”
说完已是泪眼婆娑,就差‘哇’的哭出来。许墨忙伸手给孩子擦掉眼泪,“别哭,别哭,告诉姐姐是生病了吗?为什么说自己快要死了。”
一直捂着嘴巴的小手放下来,伸到许墨面前,黝黑的小手里一颗小小的白牙,牙槽上黏黏糊糊的粘着血。孩子哭的更大声,说话也不连贯,“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肯定是要死了……波拉就是这样牙慢慢没有然后死掉了。”
呜呜呜呜呜……许墨哑口无言。哎~伤神。她还想跟一个孩子讨论生死真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现在确实是很微妙的感觉。轻声劝着孩子别哭,一边耐心跟他解释,“这是每个人都是经历的,我们会经历两次长牙,第一次长出来的叫做乳牙,就是你现在的牙齿,等它脱落就会长出新的牙齿,叫做恒牙。”
听她这么说,孩子才渐渐平静,抽着鼻子,“真的吗?”
“真的啊,姐姐小时候换牙的时候啊,有一颗牙松松晃晃就是不掉,我急坏了,我的小伙伴告诉我在牙上系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门上,只要一关门,我的牙就能掉下来。”
小孩子睁大眼睛,眼眶还泛着红,“那俚(你)这么做了吗?”
许墨:“我那时候就真的相信了,也真的这么干了,这样一关门啊,牙也确实是没了。”
孩子眼神立刻闪烁起来,“这么厉害!?”
“嗯,牙是没了,我却流了好多血,吓的我和你一样以为自己要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到底是安慰住了这小毛孩,她沉沉叹息,久远的事情早就模糊的印在心里,尽也有过那般时光,现在想来还有些……牙疼。她更牙疼的是,那个一脸正经告诉她并好心帮她实施这个办法的小伙伴,就是顾南知。许墨微微笑,目光一转,“来告诉姐姐这掉的是上面还是下面的牙?”
看孩子张嘴指着掉牙位置的样,许墨有些好笑,柔声说:“我奶奶跟我说啊,上面的牙掉了要扔床底下,下面的牙掉了要扔屋顶上,知道了吧。”
“我回去也要扔床底下。”
小毛孩笑着说。“姐姐你可真厉害,我刚刚已经在想要给阿爸阿妈莫拉扎西央金白鹤他们写些什么,希望阿爸阿妈不要哭不要伤心,莫拉太老了不要再干活,扎西央金要照顾好他们,白鹤不要想我……好像要写很多,可是我还没有上学……”许墨:……“你能在那种事情还想着他们,说明你很爱他们啊。”
“姐姐,要是俚(你)会写什么?会想起谁?”
她偏头抿着嘴沉吟,“嗯……若是现在想我这一生,幸有知己好友作伴,也曾把酒交游南北冬夏,生离死别亦是经历过,算算来这一趟人世也不算亏,认真仔细交待起来光是短短就够写几张纸了吧。可是啊,说到死还是怕,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没来得及体验,想想这一趟人世若草草收场也不甘心的吧。”
“……我大概明白俚(你)说的。”
小毛孩听得认真,许墨看他透着似懂非懂,轻嗤一声,说:“其实就是啊,姐姐是个胆小鬼怕的不行。”
他又问:“可是姐姐,端端(短短)是俚(你)很重要的人吗?为什么他要写几张纸?”
额……许墨笑“短短是我的猫,哈哈哈哈……”小毛孩挠挠头跟着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我也会给我的白鹤写很多很多,他很漂亮,我好喜欢和他一起。”
“你的白鹤?”
“嗯,我的小马。”
说到自己心爱的东西,小毛孩神采风扬。许墨长叹原来是马啊。“白鹤是一只雪白的小马,跑起来的感觉像飞一样,我给它起了白鹤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很好听,我想它一定也很漂亮。”
……半晌小毛孩才想起自己还要去背水,依依不舍与许墨道别邀请她有空去他家看他的白鹤。许墨坐在半山坡看着小小身影一点点消失,阳光照得湖泊粼粼有些睁不开眼,她下意识抬手去挡,一瞬间仿佛进入梦魇,被黑暗包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想起昨晚的梦。独自处于黑夜的深处,当所有声音归于沉寂,她遵循一道有光的小路,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似乎没有尽头,嗅闻到某种微乎其微的清香,她回到那个秋天,飘落的梧桐树下依旧站着韩维屿,他伸手微笑跟她说,“你要陪我一起啊。”
他还是十三岁的模样,就是这样的男子,恍若江南最和煦的那道秋日暖阳,心澈如水。她蹑足走过去满是簌簌落叶的操场,带着不可置信的愉悦,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她屏气滞前生怕这一切碎银般消失。他说,许墨,你怎么还不过来,这落叶都要扫不完了。他说,许墨,你知道蚕吗?蚕的一生经过蚕卵、蚁蚕,食其桑叶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蜕皮,然后用二天二夜结成茧在其中变成蛹,在用十天时间羽化,破茧而出。它虽是娥却不会飞,只待交尾时扇动翅膀靠近,最后双双死去,总共只需要四十多天。它们本身如今渺小短暂,它们只是阐释了生命的转换与美丽。他说,许墨,我相信这本就是生命的伟大,渺小而伟大,浩瀚尘世人如蜉蝣,我们必须坚信心中微小的固执与坚持,不让它失去方向,因此我愿意付出代价来得到世界的回答,也许它振聋发聩也许它如坠烟海。他走过来,默默的看她。她看到他心中的花朵,亭亭独绽的水仙,香的令人动容。明明是艳阳高照,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她伸手想要拉他,害怕他被淋湿,他却只是对她摇头。她曾满怀伤心不解和不甘,并一次又一次找回平和与理性,把一切伤口(蟹)交于时间,故作姿态视而不见。她似乎也看到了成效,惊叹他早以被时光淹没,倘若她不畏惧疼痛低头看一看,就明白为什么从每一个关于他的梦魇中醒来都会疼痛,她始终是那个裹着伤口行走的人,图穷匕首见。十二岁她知道心跳的感觉,二十二它停止生长,原本并肩而行的他们,如今隔岸相望,这条河由漫长堙没无音的泪水与眷恋汇聚而成,他就站在她的对面。他说,许墨,我早已结好了我的茧,你也一样,是该破茧而出的时候了,对吗。她摇头,片刻似乎听不清他的声音,绒毛状的蚕丝将她包裹,囊形的内壁丝纹缜密,引她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频率。他说,许墨,不要再伤心,当所有的欲望如阴霾一样被阳光驱散,你会发现你一直把自己置于暗处,过分的执迷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是长久的迷醉,但我们终究需要光亮与明媚,而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向前,继续走下去。再见了,许墨。他轻轻凑近拥抱她,然后微笑着任由蚕丝将他们彼此包裹,这个她等待了很久的拥抱,她听到自己内心苏醒的溪流潺潺流动奔涌,带着白日奔跑时的激奋,来时的小路如今宽阔敞亮,她似乎预见往后漫长的人生如新生般生动鲜活,好的坏的,都是她的,要无所畏惧,要披荆斩棘。年少时雨落花红,有些话总是设想等待时机,殊不知,错过便相隔整个天涯,她一遍一遍的说再见,那些年没来及的话,她全部补上。那么,这一次,真的,再见吧。她从深夜里惊醒,全身汗湿,看了眼枕边的手机时间显示十二点三十二分,“许墨姐?”
“许墨姐?”
来自现世的清晰声音,蓦然睁开眼,映入眼里的是张萌凑近的大脸盘,怎会突然就想起那个梦?片刻间被魇住了似得。她笑着摆手,懒得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