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爷又吐血了
皇宫西苑,麟王府邸。
周卿颜在斑驳的榆木府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迈进去。
府院内飘满了枯枝败叶的味道,腐烂的气息在阳光和灰尘里肆虐。
麟王安烁斜躺在沁凉的青石椅上,两腿交叉,抵在一棵高大的枯树干上,微小的呼噜声浅浅传来。
正是初春时节,院子里却毫无生机,一座高耸的麒麟照壁遮挡了偷偷潜入王府的几缕阳光。
安烁身着青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色镂空永生花的镶边,衣袂翩翩明净如水。腰系玉带,长发以木簪束起,青丝垂肩,温润如玉,身上有种晕染春光的诗意,恍如逾越了千年的光阴一般。
周卿颜蹑手蹑脚挪步到安烁身边,拢一拢长袖,遮挡吹到酣睡之人脸庞的凉风,那是一张白如苍雪的清俊脸庞。
周卿颜咽了咽口水,心中暗生悲怆。
回想年少时,安烁的王兄们数年间接连夭折。八皇子出殡那日,哭嚎连天,丧子的娘娘椎心泣血,把吓得失魂落魄的安烁拖到棺椁前不停地磕头。
他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为何死的不是这个丧门星?”
“狼心狗肺的腌臜东西,他就应该去陪葬!”
周卿颜依稀记得,那日无数狰狞的面容和骇人的诅咒,仿若洪水猛兽般袭击那个无辜的孩子,只因巫师一句“九皇子是千年一遇的天煞孤星”荒唐谬言,不谙世事的稚子安烁犹如身陷地狱,失了魂魄的罪人。
直到母妃打得他皮开肉绽,他才哇哇哭出眼泪。母妃剃度出家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
周卿颜垂首,深邃的目光滑过安烁的面庞,这个璞玉般美好的人儿,总是让人忍不住凝眸而视。
“若他是女子,我定娶了他,藏于金屋中,宠溺至白首,只可惜……”
一声沉沉的叹息声,惊扰了安烁的美梦,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周卿颜哀怨的眼神。
周卿颜窘迫地向后退了两步,背着手轻咳一声,佯装气恼道:“院里清冷,琅伯也不知取披风来,琅伯……”
安烁的眼神越过周卿颜魁梧的身形,起身朝院门望去,开口又是那句千年不变的疑问:“卿玉没来?”
“一言难尽……”
周卿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思绪如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把脑子里涌出的话来回倒腾,仔细揣度如何组织言辞,才能将对安烁的伤害降到最低。
“王爷,不好了……”琅伯拎着两包草药跑进来,火急火燎地说,“听说陛下为您选了王妃,是废城的埋尸女,相貌极丑,品性不端,周身恶臭难当,大嘴能吞下小孩。您下个月就要与太子一同完婚,太子娶的是周卿玉。”
琅伯一口气说完,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周卿颜一愣,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安烁,目光中有种罕见的迷离和悲怆。他踉跄两步,行至石椅缓缓坐下,步履之间,满是悲凉的萧索。
“我看你的大嘴才能吞下小孩呢!”周卿颜怒叱道,“还不去煎药!”
话音刚落,只听安烁干呕一声,旋即全身发颤,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按住胸口,面容开始变形扭曲,宛如垂死挣扎的姿态。
琅伯不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形,还是吓得仓皇失措,一下子没了主意,向周卿颜直瞧。
周卿颜悼心疾首,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气若游丝的安烁,正要向寝殿走时,却见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在枯树上,头往下一耷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琅伯喊道:“去——取砒霜”。
昏暗的寝殿内,悠悠的一点亮光燃起来,明晃晃的,照亮了安烁惨白的脸,还有两个黯然神伤的人。
“琅伯,照顾好王爷!”
周卿颜看着悉心给安烁喂药的忠仆,心中五味杂陈。安烁自从八皇子去世后,便患上心痛之症,多年来就靠一味药呆着一口气,不,应该说是靠着周卿玉的怜爱吊着一口气,如今唯一能为他疗伤的“奇药”没了,今后该如何是好?
周卿颜交给琅伯大袋银子,又嘱咐了半晌,直到安烁脸上见了血色,才出发前往废城。
废城,尸横遍野。
一望无际的黄沙,寸草不生的荒原,蒸腾着滚滚热浪,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缕风,一眼望去了无生机。
废墟冷月风萧萧,天际茫茫沙如雪。云攸头戴黑色包巾,一身灰色粗衣,脸上蒙着厚厚的麻布,只露出如鹰隼般阴鸷的双眼。
她蹲下身去,便隐入到这苍茫的大地之中,如蝼蚁一般,无处寻迹。
她每日都会来这里埋尸,赚取几个铜板。
在废城,埋尸人都被称为“秽卒”,她是唯一的女秽卒,家中无父无母,与捡她回家的师父相依为命。
云攸总是比其他秽卒早来两个时辰,焚香净手、虔诚拜祭之后,小心翼翼穿行在尸堆中,寻找幸存之人,只要尚有一丝鼻息,她便会竭尽全力去救治。
曾被她救活的人不下百人,他们大多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的留下一封信,有的留下随身佩戴之物,有的什么也没留下,独留下云攸在离别后默默伤怀。
救人是云攸凄苦日子里唯一的清欢乐事,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把战场上的幸存者偷偷带走,幸亏有武金相助。
武金是一个独臂但力大无穷的糙夫,据说曾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被流放至此数年。
云攸总是寻他帮忙,武金便以娶她为妻作为条件,云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想着总得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若此人品行尚可,便嫁了他。
武金却按捺不住爱意,逢人便道“云攸是我的娘子”,似乎是在宣誓主权。但他不知道,碎嘴的婆娘们都在私下谈论:“没有哪个正常的男子会娶一个女秽卒,武金这个残缺之人,当是云攸的良配。”
巳时未至,秽卒们扛着梿枷、耒耜,犹如鱼奔鸟散状涌过来。云攸心中一惊,不祥的预感旋即涌上心头。
秽卒队伍后方,跟着一顶官轿,四个轿夫抬着轿子在黄沙中踉跄前行,后面跟着数十名佩剑官兵。突然,前面那个瘦弱的轿夫轰然倒地,轿子前向一斜,一个身着深青色长袍官服的矮胖男人从轿中滑落,脸撞进黄沙中,呻吟片刻后,猛地抬头吐了一口沙,站起身狠狠踢了跪在身边的轿夫两脚,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下贱的狗东西,来人,把他砍了!”
轿夫埋首战战兢兢求饶道:“范大人,求您饶恕小人吧。”
两个领头的士兵闻声上前,在剑出鞘的瞬间,云攸犹如幽灵一般,飘至两人面前,轻声道:“在此处杀人,惊扰魂灵,逝人不得安息,你们恐有诡魅附身之灾。”
士兵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手抖得像筛糠一般,轿夫连滚带爬地躲到云攸身后。
“胆敢在本官面前装神弄鬼,今日就把你变成真正的鬼,你们还不给我动手!”
范大人踹了左手边的士兵一脚,见他没倒下,又踢了一脚,直到他倒下才罢休。
士兵仓皇爬起身,摇晃着身体拔出剑,刚向前走了一步,又被武金一掌推倒在地。
“全都给我上,杀了他们两个犯上作乱的贼子!”
话音刚落,数十名士兵蜂拥而上,把两人团团围住,其他秽卒退到安全的位置,作壁上观。
武金犹如活体金钟罩,将云攸倒扣在环抱的臂膀之内,牢牢护住她的周身。
云攸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一声口哨,不远处传来惊空遏云的鹰唳声,两只秃鹰,越飞越近,威逼而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秃鹰是云攸曾经救下的一位将军留下来的谢礼,他说如果遇到危险可吹哨,唤秃鹰来救命。云攸曾亲眼看见它们生擒一只野狼,尖喙狠狠围攻撕咬,没多久就将狼吃得只剩下白骨。
一只秃鹰疾速俯冲,向离武金最近的士兵颈部猛烈攻击,锋利的爪子把士兵抓得皮肉外翻,左眼刹那间啄成了一个血洞,血肉横飞,士兵犹如断壁残垣般,轰然倒地,其他人见状仓皇逃命。
云攸再吹一声口哨,秃鹰便停止攻击,乖乖地飞到两丈开外的残垣上。
惊慌失措的范大人正了正衣冠,心有余悸地向前挪了两小步,似是有话与云攸说,又见秃鹰猛地扑腾翅膀,吓得立即向后退了两步。
“本官不与秽卒一般见识,今日亥时之前,务必将此处敌军尸骨筑起京观高冢,以示东郯国军威,震慑北萧国败军之卒。若误了将军交代的大事,再处置你们不迟!”
云攸闻此大逆之言,不禁义愤填膺,但又不得不扼住满腹怒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大人,这里躺着的每个人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豪杰,每个敢于为国而战的将士都应得到尊重,我们该让他们入土为安,并为其虔诚祈祷,大人筑高冢之举,不敬英魂,恐再度挑起两国争端,望大人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