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罄竹难书
背手肃然而立的云攸,遽然身子一软,跪倒在萧世翁面前,娇嗔道:“相爷,妾可算寻着你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妾……”
呜呜……云攸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余浩瀚和周卿颜震惊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杵在那儿,都说女人的脸瞬息万变,此时此刻,才真正地领略到。
在鬼门关遛了几圈的萧世翁,被云攸的真心感动得泪眼婆娑,终于卸下心防。
他缓缓坐起身,整一整衣冠,紧紧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温热的手心。
此时,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周卿颜眉头微微皱起,咬紧了嘴唇,板着的脸显得越发苍白。
他大跨一步,蹲下身去,挡在云攸与萧世翁之间,关切地说:“此地苦寒,回洞府再说吧!”
洞府里燃着一堆火,萧世翁周身裹着裘被,依然瑟瑟发抖。
周卿颜和余浩瀚一左一右,端坐在他身旁,宛如两名守卫,守着萧世翁,不给他一点接触云攸的机会。
云攸站在火堆的另一侧,面色平静地说:“掳你来的白发婆婆,告诉我,她救过方媚娘的命,听过方媚娘的过往之后,很想要你的命。”
萧世翁稍稍平复的面色瞬间变得惊骇起来,他猛地起身,却被左右两个“守卫”生生按压下去。
云攸稳了稳心神,接着说:“方媚娘因守护燕翎山而受重伤,因遭受你的背叛而悲痛欲绝,德业苦业皆圆满,如今已入仙籍。”
“仙籍?”对面的三个男人皆喊出了声。
凡人修得仙籍,比登天摘星还难。
周卿颜只在奇门异书中看过凡人修仙之术,从未当过真;余浩瀚则在梦中与大美人一道修过仙,那只是出于男人本能且隐秘的欲望,他对成仙本身没有一丝欲望。
虽然他俩知道云攸所言皆是在诓骗萧世翁,但能说出此等诓骗之言,亦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主儿。
不过,这诈骗之法确实有些拙劣,若是周卿颜肯定不会相信。
可萧世翁信了!他曾从月巫国师口中听过修仙之法,德业和苦业皆圆满,加之身带仙缘,凡人皆有升仙的可能,更何况他不是凡人,是贵人!
云攸轻蔑地瞥一眼萧世翁,一声冷哼堵在了喉咙里。
“媚娘传信来说,她如今在隐仙谷自在逍遥,却始终有一憾事,就是与你再续前缘!”云攸干笑道,“可你们仙凡有别,鸿沟难以逾越,除非……”
云攸编造的这番说辞,她实在难以启齿,说起来更是想要作呕。
萧世翁急不可耐地坐起身,又被身边的两人强压下去。
火越烧越旺,云攸的脸被烤得通红,全身燥热起来。
“除非你亦入仙籍!”云攸蹲下身,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烧黑的灰烬中画着圈圈。
萧世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眼中闪烁着炙热的火星。
他“砰”一声软身跪下,激动得老泪纵横:“媚娘若愿意助老夫成仙,老夫愿肝脑涂地……”
云攸忙止住他说道:“你罪业太深,先赎己罪,再积德业,若所害之人心甘情愿宽恕于你,你亦虔诚悔过,加之媚娘的引荐,你升仙之事尚有可盼。”
余浩瀚饶有兴致地蹲在萧世翁身边,听听这个道貌岸然的丞相做了何等恶事,再与自己所做恶事相较,孰轻孰重,以分个高下。
但听到萧世翁的忏悔后,自封大恶人的余浩瀚甘拜下风。
随之,燕翎山之劫的真相浮出水面。
十几年前,萧世翁私闯燕翎山大肆捕杀灵兽,被逼至绝境的灵兽竭力反抗,逃离燕翎山。
永德帝以灵兽伤民为由,联合南诏国、北萧国三国夹击月灵族众。
祸不单行,月灵族的叛徒抓走了刚出生的月灵小王子和小月姬,月妃在月帝战死后,以身殉祭。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锦绣笙歌落。
战争,是帝王掌中的棋耍戏,起手落子,谈笑间生灵尽荼;杀戮,是小人物面前的修罗场,手起刀落,刹那间灰飞烟灭。
云攸握了握已出汗的手掌,抿了抿唇,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过度紧张过后腿有些发软,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周卿颜从云攸的神情,猜出端倪。他上前扶住云攸,紧紧握住她发烫的手,胜过千言万语。
萧世翁亦交代了萧家的罪行,虽是他的子孙所为,但他却有纵容之罪。
萧英礼与金山寨寨主荀劼勾结,劫掠运往废丘战场的军粮和药物;贪污军饷,劣质军械兵器以次充好;鼓动樊州暴乱,欲屠杀满城百姓……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周卿颜跌坐在火堆旁,手捧灰烬,扔进炽热的火光中,腾起缕缕黑烟迷了眼。
他感觉自己宛如尘土,心寒如坠深渊,无尽的黑,无尽的寒,无穷无尽。
他想起那场全军覆没的战事,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提着最后一口气,勉强撑起那面东郯王旗,维持着自己的身形不至于倒下。
刺穿胸膛的箭矢,汩汩渗出的鲜血,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浓重的血腥让人几近窒息。
云攸紧握住周卿颜颤抖的手,他手臂上青筋暴起,骤然起身将萧世翁拖到火堆前。
余浩瀚眼疾手快,慌乱中抱住周卿颜,劝慰道:“别冲动,别冲动!”
周卿颜突然松开手,冲出洞府,踏着冰雪,迎着寒风怒吼。
“战场上前方将士浴血杀敌,后方佞臣用劣质兵器战衣,既无粮草也无援兵,数万将士白白牺牲!周氏一族世世代代,舍命护国,护的是君主昏庸、奸佞当道、民不聊生的国,可悲可笑!”
周卿颜仰天长笑:“东郯不亡国,天理难容……”
云攸搀扶起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一阵,静静凝视着他,两弯烟眉皱成了一道晕染的墨迹,仿若他心乱如麻的心绪,糅杂成一团理不清的悲戚与伤怀。
四人静静地坐着,表情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萧世翁蹲在洞府角落的石板旁,默写他的罪行,麻纸已堆了三指高,恐怕还要写两天两夜才能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