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32.
刺鼻的气味, 熟悉的溶洞,天光下的女人,微弱的青莲火……眼前这一幕幕,在郁秋脑海里不断地闪回。
她愈发确信, 她来过这里, 见过石板上这个女人,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些陌生的片段闪现在脑海里,与眼前的情景相互交叠。
貌美的女子被镣铐固定在石板上,手腕处插着细小的管子, 源源不断地放着血, 一滴一滴,灌溉在璀璨的青莲火上。
绿色的火光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噙着泪, 一遍遍地求情——
“帮我……”
“杀了我, 杀了我……”
郁秋试着去回忆更多, 头却开始痛起来。
司珩青低眸看她, 微弱的光源下, 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乌亮的眼睛里光芒黯淡下去。
“怎么了?”司珩青低声问。
“我……”郁秋抬起脸看他, 皱起眉头,她说, “我头疼。”
“别去想了, ”司珩青道,“老三也不在乎你当时为何要骗他,他只是不确信罢了。”
两人对话发生的时候, 无人注意到——
石板上的女人, 手指尖突然动了一下。
那是郁秋进入溶洞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转过脸看向顾风华, 此时的他反而冷静下来了,回想种种往事,个中因果,竟然有一些开悟了。
“师尊,”顾风华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说,“我以前总觉得,你待我不如另外两位师兄,虽很少苛责,但也疏于教导,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现在我想明白了。”
郁秋:“什么?”
“我娘背叛蓟国,间接害死了蓟国数十万百姓,你本就应该恨我,不该帮我,”顾风华摇摇头,无奈地笑,“可你还是选择了帮我,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要求你……像对待其他两位师兄一样,来对待我?”
“我明白了,这一切本应该是我罪有应得。”顾风华想通了这一切,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郁秋有些恍惚。
顾屹之欣然道:“阿华,你早点想明白就好,这个女人骗了你这么多年,你实在不应该再由她摆布了!”
顾风华看了顾屹之一眼,眸光立刻沉了下去,冷不防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顾屹之愣愣地说:“……阿华?”
“闭嘴,”顾风华道,“你是不是以为,你是我亲爹,我就不会对你下杀手了?”
“可你都已经知道真相了!”顾屹之急道,“为什么还是这般态度?!”
顾风华二话不说,一抬手,掌心出现一把小小的短/弩,箭头藏在指下,拇指按下扳机——
溶洞里忽然亮了一瞬,一柄流火般的短箭从顾风华掌心飞出,迅速地穿破顾屹之的肩口。
“噗”地一声,顾屹之肩上立刻多了个血窟窿。
顾屹之脸色煞白,闷哼一声,左手捂着右肩,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风华,半响,他低声问:“在校场上,你为何不用暗器?”
顾风华以短弩指着他,面无表情,“赢你,当然要光明正大。”
“你,”顾屹之低头看着肩上涔涔的血,嘴唇颤抖,哆嗦着说:“你……你果然是,铁了心要杀本尊?”
顾风华目光直视面前的空气,冷冷地说:“你死不足惜。”
顾屹之打了个冷颤,喘着气,字字清晰地说:“你若杀我,便是犯下天底下罪无可赦的恶行,弑亲者终将受到天谴,于你修炼之路无益,只会让你滋生心魔,堕入修罗道。”
顾风华道:“你在为我考虑吗?”
顾屹之正要开口,顾风华笑了出声,短弩指着他心口,凑近了些,阴恻恻地说:“那我也为你考虑考虑,让你死得漫长一点,像你对待我娘一样,一点点将你的血放干,如何?”
顾屹之脸色仿佛被冻住,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轻轻地说:“阿华,阿华……你疯了吗?爹哪里对不住你了?”
顾风华轻轻地笑。
“你要这青莲火,我带你来看了,你要拿走它,爹也不会拦你,可是你得想清楚,”顾屹之沉声说,“青莲火以梵音的身体为炉鼎,一旦离开她,便只能靠你自己的血,养着这火焰,你……你做得到吗?”
“她呢?”顾风华看了眼床上的女人,“她会怎么样?”
顾屹之道:“她的身体早已经和青莲火融合,一旦拿开,她也会死。”
顾风华怔了下,冷笑,“她已经这副样子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顾屹之叹道:“你若留在剑阁,她也不必死。”
听闻此言,顾风华怒气突然涌了上来,手中的短/弩照着顾屹之的脸摔过去,弩身在他脸上砸出一脸血,另一只手一把掐住顾屹之的脖子,将他往后一推,抵在石板边缘上。
他目眦欲裂,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锐的刀,撕心裂肺地吼道:“顾屹之,谁把她害成这样,你心里当真没数?”
顾屹之被扼住喉咙,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抵在石板上,眼珠子往下瞟,艰难道:“若当日……以你为炉鼎,她便、不必如此……”
最后一句话说完,顾屹之喉咙上溢出一丝血,面容僵住了。
顾风华正在气头上,突然愣住了。
紧接着他回头看了司珩青一眼,回过神来,缓慢地松开了顾屹之的脖子。
这位剑尊大人便顺着石板的边缘,一点点往下滑,垂着头坐在地上,完全断气了。
郁秋轻声道:“……这?”
“我杀的,”司珩青转过脸,冷淡地说,“我烦了。”
郁秋抿了抿唇,“哦。”
她又说:“你是怕老三失控杀了他,犯下弑父之罪吗?”
司珩青低眸看着她,微愠。
郁秋偏过头去,唇角勾了下。
一旁,顾风华整个人像是断掉的弦,完全松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背靠着石板,萧条的身影被山顶泻下来的那丝天光照着,凌乱的长发泛着金色的光。
过了许久,他笑了出声,抬起一只手,手腕按着刺痛的眼睛,哑声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郁秋走过去,轻轻地拍抚他后背。
“我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回事。”
顾风华垂着脸,手腕用力地压着眼睛,血珠都快挤出来了,身体仍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咧着嘴惨笑,血红的皮肤下,皓白整齐的牙齿倒显得极为好看,垂眸看着地面,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太草率了,应该慢慢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华,”郁秋掌心贴在他后背,感受到他骨骼都在细密地发抖,她说,“算了,这种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费空气。”
顾风华用力点了下头,接着转过身来,张开手环住她的腰,动作轻柔地往她怀里蹭了下,脸埋在她肩窝,深深地抽了口气。
郁秋愣了一下,好似怀里抱着一头受伤的、撒娇的小兽,毛茸茸的,委屈唧唧的……她弯起唇,手掌轻轻地放在他后背上,安抚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顾风华软软地“嗯”了一声,仍埋在她怀里。
郁秋轻笑,叹了口气,抬眸便看到了对面司珩青阴沉的眼神。
他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眉眼轮廓被阴影覆盖,鼻梁和脸颊的线条显得有些粗犷,唯独一双琉璃似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郁秋觉得他眼眶有些泛红。
像染了桃红,又似怒意。
她心跳快了半拍,隐约觉得不安。
他刚才可是当着他们的面,利落地杀掉了顾屹之。
他会不会哪天不高兴了,将她也咔擦杀掉?
不,不会的。
郁秋心想,阿青可是在梦境里,一遍遍唤她名字、护着她的人。
“老三,”郁秋紧张地看着司珩青,推开顾风华,“好了,我们该走了。”
顾风华听话地松开她,目光回到石板上的女人身上。
他想了想,尝试着抬起一只手,捏成拳头,从掌心原有的伤口处挤出血,滴在了青莲火的托盘上。
那盏世人求而不得的青莲火,火焰不过黄豆大小,可当顾风华的血滴上去之后,“兹”地一声响,青莲火的焰苗瞬间长得老高,溶洞立刻被照亮了一些,绿色的光照着几人的脸。
仿佛浇在上面的不是血,而是某种燃料。
“果然,”顾风华眸光亮了起来,“这火焰,的确吃我的血。”
“省着点用,”司珩青说:“你还要养它一段时日。”
郁秋认真说:“用我的也可以。”
顾风华不假思索:“师尊说笑了,这火只认蓟国王室……”
话说到一半,他看着司珩青和郁秋的表情,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师尊怎么会说笑呢?她既然说出口了,必然是有道理的!
而她旁边,司珩青那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更足以说明实情了!
他瞳孔放大,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地说:“师尊,师尊……你……你原来,是王室?”
郁秋认真点了下头,伸手摸了下顾风华的头,手指尖给他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笑着说:“阿华,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应该是我弟弟,我父王是蓟国最后一位国君,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顾风华怔怔地看着她,张着唇笑,眼泪滑出来,像个孩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生怕一个眨眼,这一切便如梦境般消散了。
“怎么又哭?”郁秋低声嘟哝,“不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顾风华又哭又笑,抹了把眼泪,在衣上擦了擦手,然后去牵郁秋的手,兴奋地说,“太好了,师尊,原来你是我亲人,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好最好的消息了……”
一旁,司珩青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看了眼两人,转身往回走。
“师兄,”顾风华忙喊住他,“师兄,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为师尊拔出体内蛊毒!”
司珩青背对着两人,“以你之血,焚烧殆尽,你可愿意?”
“当然,”顾风华道,“若能为师尊拔出体内蛊毒,就算是放干我的血,又有何妨?”
郁秋心道,若要放干他的血,还不如彻底灭了这青莲火,反正她的蛊毒发作起来也不厉害。
她看着司珩青的背影,想追上去,重新商量一个对策。
司珩青突然说:“郁秋。”
郁秋澈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嗯?”
司珩青默了一会,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郁秋愣在了原地,笑容僵住:“?”
司珩青道:“你早知道他的身世,却瞒了他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要认他,从未将他视为亲人,投奔乌绮云之后更是对他不管不顾,你若一直这样就算了……”
他垂下眼睑,眼底带着嘲讽,“郁秋,你今日是看他可怜,便巴巴地认了他,待他百般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郁秋被他一通话说得都快傻眼了,这种问题让她怎么回答?
她仔细揣摩了一番,翻来覆去地想,缓步走上前,好声好气地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
因为这种小事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司珩青微微皱眉,忽然有些懊恼,刚才的话或许不该说出口的。
郁秋抿了抿嘴,反将问题抛了回去,说:“你想让我怎么办?告诉我好不好?”
该怎么办?
司珩青也不知道。
他真的是因为郁秋性情大变而生气吗?
仔细一想,好像又不是的。
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很开心,喜欢留在郁秋身边,观察她日常各种变化。
他不讨厌秋儿现在的样子,甚至……很高兴看到她身上的一些改变。
他生气的原因……司珩青认真想了想,还是因为顾风华。
郁秋待他百般地好,抱他,安抚他,处处关心他,宽慰他……
司珩青从未见过郁秋对哪个人这般好过!
想到这里,他连呼吸都不畅了。
他宁愿郁秋绝情一些,狠一些,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也不喜欢她这样子,尽管那是她弟弟。
他缓慢地转过身,郁秋和顾风华都在看着他,而他们两人身后,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司珩青:“…………”
顾风华刚才浇上去的血,使得青莲火烧得更旺了,也刺激到了石板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让她像回光返照一样,突然醒了过来。
“秋儿,”司珩青冷淡地说,“看你背后。”
郁秋转过身去,看到顾风华身后的石板上,直直地坐着一个人,立刻吓得往后一缩,轻轻地撞了下沧澜宗主。
顾风华转过身,也被吓到了。
石板上,梵音公主突然坐起来了,如一具僵尸,无神的双眼看着面前的空气。
她身体皮肤呈深紫色,过度地抽血使身体早已经骨瘦如柴,即便靠着剑阁各种天才地宝续命,也已经和活死人无异。
顾风华走过去,朝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连眼珠子都不转。
郁秋不确定地说:“她……这是醒了吗?”
一听到郁秋的声音,梵音缓缓转过脸去,面朝着她,嘴唇动了下,以极低的声音说:“你……来了?”
“娘,”顾风华俯身上前,握住她细小的手臂,急忙说,“娘你醒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阿华。”
梵音仍“注视”着郁秋,对顾风华的话充耳不闻。
郁秋盯着石板上的女人,想了很久,想得头都要痛了,终于说:“我见过你,你曾求我杀了你。”
梵音嘴唇动了下,望着她说:“素素。”
“你让我取走青莲火,让我杀你,我没答应,”郁秋喘了口气,沉声说,“因为我恨你。”
顾风华诧异地回头看她,郁秋一只手按着额头,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冷汗冒出来。
她隐约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顾风华还很小,梵音公主也不像现在这般憔悴、不成人形。
那是郁秋离开食人岛之后的事情。
她带着阿青和渊儿,刚找到一处落脚地,就碰上了剑阁的人。
他们抢她的地盘,砸她的法器,还要带走阿青和渊儿。
郁秋气不过,抓来了老三,让顾屹之将地盘还给他们。
后来她找到了这个溶洞,闯进来,见到了被镣铐困住的女人。
而她,刚好认出了这个女人。
郁秋提着刀,刀刃从女人脖颈间轻轻划过,“你还认得我吗?”
年轻的梵音看着她,许久,惊恐地说:“素素?”
“没错,我是素素,”郁秋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她说,“剑阁的人三聘六礼娶了你,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待你?”
“素素,你怎么会在这?!”梵音一激动,扯着身上的镣铐“叮铃”作响,她连忙说,“你躲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
“躲?”郁秋歪了下头,笑了笑,“我不会再躲了。”
“……你有刀,”梵音沉吟了片刻,低声说,“素素,你杀了我吧。”
“杀你干什么?你应该……日日夜夜活在悔恨之中啊。”郁秋用刀刃挑起她身上的铁镣,残忍地笑着说。
那个时候,梵音才放了只是比正常人要虚弱一些,被囚禁了自由而已,斩断镣铐,再休养几年,她便和正常人无异。
但郁秋并未打算救她。
甚至当这个女人一遍遍地哀求她杀了她,郁秋都无动于衷。
身为蓟国王室血脉,她本应该护住青莲火的秘密,而非为了一己之私,出卖蓟国,引来无穷祸患。
“若有一日我连亡国之恨也忘了,或许我会回到这里,赐你一死,”郁秋将刀背抵在肩上,看着她说,“你可以祈祷着……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
一两百年过去了。
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的确将过去的一切全忘了。
也正好,是时候给她一个了结。
郁秋拿出刀,与顾风华说:“老三,你让开,我要杀了她。”
顾风华愣了一下,却没有多问,起身退到一旁,目睹郁秋挥刀。
他隐约觉得,曾经那个郁秋回来了。
恨就是恨,即便梵音公主身份殊荣,即便她是这世上郁秋仅剩的亲人,即便那时候郁秋知道,她就是顾风华的娘……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顾风华将青莲火拾起来,割破手腕,用自己血喂着这团小火。
这时候,地面猛地震了一下。
郁秋晃了一下,下意识去抓手边的东西,堪堪站稳,地面再次剧烈地摇晃。
溶洞里头,大大小小的滚石从天而降,轰隆隆而来,有些直直地照着她脑门砸来——
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山石滚滚作响,郁秋措手不及,抬头瞥见头顶升起一道金光,如透明的屏障,将巨大的山石挡住。
她身体无法动弹,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山崩地裂,轰隆作响。
贴着他的胸膛,她听到了略有些急促的心跳。
“阿青……”郁秋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