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白鹿泣泪玲珑窍心
这次演兽会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但凡有资格进入牛斗之墟的人都来了——因为这回的白鹿——他们都听说过巫咸国盐泉丰白、白鹿出现引猎人入盐泉的发迹传说。
作为巫咸国子民,他们曾一度为此传说而感到骄傲与自豪,并在漫长的岁月里视白鹿为瑞兽、神明之兽、天地灵物——福禄的象征。
以至当如今他们可以亲眼见证一个传说的陨落,甚至亲手毁掉一个传说,那该是多么的令人激动与跃跃欲试啊!
兴奋鼓动在胸腔,多年富贵侵蚀了他们的神智,他们追求刺激与猎奇。一开始,他们追求乐舞,以识乐赏舞为人生极致之雅兴,甚至为此推崇出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乐舞之神。
而如今,这些已不能够满足他们,他们需要更多,他们身体里腐朽枯萎的血脉、干涸缩瘪的心脏需要新鲜血液的浇灌。尊荣达到了极点,毁灭的欲望铺天盖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淹没了一切岁月里所积攒起来的良知与悲悯。
人声鼎沸,欢呼雀跃,隐忍兴奋。贵人们戴着面具,隐匿在华贵的栏杆看台轻纱后,捏着华丽的各色金丝银绣的衣服,揪着砰砰剧跳的心,捂住涂了血红唇脂的嘴,小声地惊呼、赞叹,或感慨、微笑。
这回的台面上铺满了黄金碎琉璃般的细沙,其中还泛着碎玉泠泠的光。
白鹿被捆住四肢,侧躺在细沙玉石之上,优美蜿蜒的身体曲线如上天偏爱造就的尤物。
美丽的鹿枝上开满了粉嫩的花,它轻轻一摆头,花雨纷纷,落在纤长的眼睫之上,在湿漉漉纯真的眼珠上投下一抹花影。白鹿嘴唇微张,呼出天地间草木的气息。
“咔擦——”姒乐坐在最前排的台基上,扳断了手边的一个小木铲——白鹿的血肉之归宿。
螭吻紧挨着他坐在旁边,泪珠扑簌扑簌往下落——他总是感同身受,台上所有的猎物都是他的化身。
螭吻旁边坐着霸下,那人正揪着螭吻垂下来的一缕头发不放,加以警惕地盯着姒乐看,用眼神威胁。
姒乐懒得理他,他全部心神都扑在了台上的白鹿之上,觉得四肢被捆缚,喘不过气来,在几欲窒息的沉滞感中,“咚咚咚”的鼓声被敲响,激昂的鼓声足足敲了三个来回,主理施虐的奴隶这才上台去,华服加身,发髻高耸,向四周所有贵人们依次行稽首之礼。
那奴隶在说着什么叽里呱啦的话,姒乐头脑昏沉,听不清楚。螭吻开始趴在他膝盖上瑟瑟发抖,霸下改为攥住螭吻的一只手。螭吻在这样的拉扯中无力地伏靠着,像被施以车裂之刑。
螭吻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浑身颤抖得止都止不住,好似行刑前期,在极为难熬的状态中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姒乐一手按住螭吻后心,恍惚间,竟有那么一瞬领会了谢大人之歌《将降》的微末含义。
他恍恍惚惚地想,若是这样也好,假如死亡的尽头是理解,是彻底懂得那个人,那这样的死亡值得所有信徒的奔赴。
“……话说比干去劝那纣王,要做一个贤君,可纣王不听呐,纣王说,‘我听说圣人聪明,都有那七窍玲珑之心,那我也要看看你的心是不是也有七个窍?!’话音刚落,那纣王就传了人来,以刀挖出了比干之心,端详于手中,细细清数一番……”
众人哗然,这分明是不久前发生在商都鹿台的事,想不到这奴隶如此通晓时事,竟然照搬上了这演兽会,怪道这奴隶莫不是也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贵人们高兴极了,觉得被大大地取悦了,纷纷遣奴仆往台上掷下金银器物。一枚玉石砸在白鹿嘴边,它悲哀地嘶鸣一声,仿佛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玉石,颓然闭上了眼,晶莹的泪珠滑落,洇湿了一小块细沙。
“啊——!”螭吻惊叫一声,不停地瑟缩着朝姒乐的怀里躲。姒乐浑浑噩噩地任由他行为,方才他与那白鹿对视,想起了他曾在宝源山上,无数次地与那头九色鹿对视。他曾经在漫天红枫的盐泉旁,凝视着九色鹿的眼睛,认为自己的一切被接纳包容,感受到自己躺在天与地的怀抱之中。
可如今……可如今!
他在哪?他是谁?躺在台上的又是谁?是白鹿吗?是他吗?还是那既是白鹿也是他?
他也在瑟瑟发抖吧,他在战栗恐惧着吧,他害怕即将到来的屠刀,他害怕明晃晃的伤害与残暴……
姒乐听到了霸下的一声低吼,然后那人低下头,一口咬住了螭吻的手臂,鲜血和泪水混在了一起,可这个男人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螭吻仍然在战栗,死死地搂着姒乐的腰,埋在姒乐膝盖上,泪水浸湿了姒乐的裤子。
姒乐茫然地想,别哭在我裤子上啊。
他伸出手,按住螭吻的脑袋。
他们三人此刻连接在了一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荒诞又怪异地共情了三者的痛苦,达到绝望与破灭的顶点,冰冷的海水浇灌在他们脸上。
一颗血淋淋的心被捧起,气氛达到了高潮,又似乎有一瞬的静默。
可再听过去,依然是被巨大的黑色穹顶拍回来的喧嚣声浪。
一切都结束了。圣人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他们三人一把,“你们玩得越来越大了啊,三个人,怎么玩啊,还在这种地方,厉害!”谁在说,“带我一个吗,我孤枕难捱……”
姒乐一把推开螭吻,站起身,湿润的泪水顺着大腿流了下来,在白色衣裤上映出一道醒目的痕迹。
他注意到几个清台人对他露出了垂涎的目光。
他大笑出声,指着他们破口大骂:“滚吧你们,就你们也配?!”
他嘻嘻笑着,混不吝地讥讽道:“哪个龟爷爷给你们的胆??”
谁走到他身边,像一只优雅款款的孔雀神,挑了挑他的下巴,满意地问道:“你是这里的奴隶?”
谁又在替他答道:“他是公子宵明的人。”
那人失望地唉一声:“可惜了,这么个尤物。算了,走吧。”
一切都结束了。
谁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白衣白裤,脖子和四肢系紧一指宽的红绳,谁单膝蹲在地上,用断了的小木铲铲起那颗心脏,谁暴躁地将没拧干的巾帕扔在地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恍惚地意识到,哦,那是我自己啊。
嘻嘻。
……
深夜,静寂无人的街道上,一道白色的影子垂着头,慢慢地行走着。
一个小男孩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时不时抬头,拿一双担忧的大眼睛望着那白衣白裤的高挑少年。
不知走了多久,拐进一条平巷,出了平巷,一片广阔的街道便显现了出来,灯影幢幢,一抬头,就见三个血红的大字——“阎魔城”。
阎魔城在白星城西角,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平巷街道,白日里杳无人烟,一到夜晚就鬼影幢幢。摊铺众多,卖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热闹如人市。
姒乐走进阎魔城的时候,依然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不怪乎汉柳说鬼的味道难闻,尤其是怨气颇重的低阶鬼灵,化不了形,就是一团鬼雾到处飘,经过他身边时味道极其刺鼻。黑的影,白的影到处都是。
寒意森森的雾气贴在背上,有大胆的鬼灵凑近来,对他感到十分好奇,向他脖颈吹出一阵风,他就被冰得哆嗦一下。
这时,白尸就张牙舞爪地驱赶这些鬼灵,一副护主的模样。
红绸满天,有鬼缠吊在上头飘荡。红色的灯笼在天空上游走,绿色的灯笼在地上跳跃。街口还蹲着两只大黑狗,前爪立起,握着两只钉槌。
阎魔城姒乐来过一次,跟随斗兽场的人前来进货——王公贵族不仅对神感兴趣,偶尔对地下的鬼也有别样的兴味。
姒乐掠过大黑狗,在鬼巷里游荡,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像一只真正的幽灵到处飘,无家可归。
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被风吹过来,在身周游走,姒乐毫无方向,便跟着这黑色雾气走。
走了许久,拐进了一道极深的巷道里,几只红色的灯笼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
白尸忽然抱住他的小腿,一直摇着小脑袋,不让他走了。
姒乐抬起眼,朝前方空寂无人的巷道望去,一大团的黑雾淤积在拐角,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心中微动,他朝那处走去,硬生生地拖着白尸,无声地靠近。
白尸扒拉不住姒乐,只好化成一团白雾,笼罩住他的全身,掩盖掉他的气息。
姒乐靠近拐角,转头朝黑雾处看去。
还没看清有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就骤然闯进耳中,他蓦然一惊,手指扒住粗糙的墙面。
白尸掩盖了他的行踪,这让他心中稍定,又继续探头看去。
果真是谢大人。
开阔处的道上,谢大人一袭黑色巫师袍,衣上照例是青红色的蛇绣,未带面具,盘膝坐于地面。
谢大人对面是一大团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魂体,因背对着姒乐,看不到究竟是何模样,然而一神一鬼,就这样相对而坐,正在交谈。
姒乐想到灵山十巫的职责,事通鬼神,所以这是谢大人在与此鬼商量阎魔城之事么?
“……很难说。”那黑雾化成的鬼灵道,“你可以尝试一下。”
“我可有同你提过,我已找到那个人了。”谢大人道。
“恭喜,看来你这么多年的坚持总算没白费。”
谢大人道:“我已将不死药给她送去。”
黑雾鬼灵“咦”了一声:“你竟想和她厮守?”
“不。”谢大人轻嗤一声,微末笑声意味难辨,“怎可能?”
姒乐怔住,这说的难道……是有虞谣么?
他凝视着谢大人唇边那微不可闻的笑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了解过这个人,更别说看懂这个人。
“近日坊间有许多百姓福气衰竭,接连遭厄死去,”谢大人道,“真是……让人有点不爽呢……”
黑雾鬼灵嘲笑道:“是很不爽吧?你这个追求完美的人。”
谢大人竟然也会这样说话……
黑雾鬼灵道:“你多久没见飞廉那小子了?”
谢大人微顿,似在思索,可神情看着又很平静,仿佛并不很在意,“约五年前,他将巫姑的白鹿带出日月关,我在行雨峡将白鹿带了回去。”
原来自己已来巫咸国近五年了……姒乐垂了垂眸子,抠住墙壁,沾了一手的灰尘。
“你想做那事,飞廉不会答应吧?”黑雾鬼灵道,“况且你已找到你要的那个人,好像也没绝望到那个地步……”
“绝望……”谢大人道,“我需要这东西么?”
黑雾鬼灵“哈哈”笑了起来,“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啊……当年不就是你们部落和……”
话语咽了回去,黑雾鬼灵挣扎了下,半天开不了口。姒乐仔细看着,才发现是谢大人用灵力封了那鬼的嘴。
可是,谢大人的部落……?!
这鬼什么意思?谢大人以前……经历了什么不成?
“说什么话之前……你该知道后果。”谢大人脸上没有丝毫感情,神明之容极漠而极疏离。
“你不如这样想想……”黑雾鬼灵又能开口了,“假使你找的那个人最终完不成你想要的……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谢大人漠然道:“有那一天,我可能先……。”
黑雾鬼灵开始冒黑气:“说得有道理。”
姒乐却心中暗惊,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听不到谢大人的声音了?
谢大人抬眸,朝他这处望了过来。
姒乐大骇,霍然转身逃离。
“怎么回事?”那黑雾鬼灵还在疑惑地大声问,而之所以提高音量,不就是谢大人已经追过来了么?!
姒乐使劲奔逃,窜进漆黑的没有一个灯笼的巷子,左拐右拐,不知拐到了哪里,周遭的声息全都消失了。
一股恐怖的威压降临,姒乐头用力抵着墙,不敢看身后是否有人追至。
那股令人心惊胆颤的气息停留了一瞬,就无声消失了。
姒乐拽着心口的衣服,几乎攥进手心里去,一阵后怕不已。
过了很久,他才敢回头望,漆黑的巷道空无一人,夜色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白雾稀薄,重新化为小男孩,抱住他的脚,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