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生来定之……”
“人兽有别,人贵兽贱……”
“贪婪自私……野兽无能为之……”
那个老头子的话语一直充斥在脑海里,姒乐整个脑袋都要涨爆了,太堵了,太奇怪了,那个老头子在神神叨叨地念些什么!
他烦躁极了,也不开心极了,一边闷头急走一边揪扯着衣摆,生生揪下一缕布条,未来得及修剪的指甲就这样崩断了。
姒乐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感到痛楚,他狂乱地捋了把头发,绑发的青布带飘到地上,他捡也不捡,撒开了丫子跑远了。
“咻……”十丈廊城上的弟子只感觉一道绿影疾速掠过,人还没看清,就被那扬起来的头发糊了一巴掌,捂着脸回头时,哪还有人影儿?
山风猛烈大作,风水铜铃叮叮当当的作响,汇聚成一曲无律的乐歌,像是要追随着那个消失的身影而去。
下学的钟声终于敲响,伯霖很快收拾好了书,抱着就往门外赶去,却被平稳而不容拒绝的语声唤住:“伯苏部落,公子伯霖。”
伯霖身子一僵,强自按捺自己转过身,行礼道:“伯夷大人,请问还有何要事吩咐弟子?”
“不急,你且坐下。”礼师伯夷向他一指身前空地。
伯霖脸色平淡地在他面前跪坐好,微垂下眼道:“大人请吩咐。”
龙大人目光在他看似平静的脸上扫过:“想来你急着离开,我便长话短说。”
伯霖自是回道:“多谢大人。”
“你之前与我说要同夏后部落的小孩一起入住学宫寝楼,眼下你二人相处得如何?”
伯霖未料他有此问,虽疑惑却也答了:“尚可。姒乐性情纯真,弟子与他相处,自是愉悦。”
“如此,”礼师伯夷道,“龙大人同我提起过他,说是想要送他入教化峰,托司徒契大人教导,我今日与你说一声,你意向如何?”
伯霖下意识道:“这要看姒乐是否愿意。”
礼师伯夷看着他,“你该知道,姒乐这般在学宫无名无份的,旁的弟子恐有轻侮之举。”
伯霖这时回过味来了,疑惑道:“教化峰?”
“这你也许有所不知,学宫礼支一脉素来弟子众多,由我与龙大人共同教导,却也分化出了不同派系,主礼派与主德派。主礼派者便是我与龙大人,主德派者则是司徒契大人,他是掌管德育教化的主师,未特地分支,拓出一教化峰称之。”
“主礼派推崇先礼后人,先有礼才有正直的人,一切以礼为先,以礼服人,一定程度上,个人的思想要让位于礼。主德派则认为先有德再有礼,一个人先有正直的思想操守,待人真诚,主张以德服人,不以礼压人。”
伯霖听得一愣一愣的。
礼师伯夷说完这些,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这才再次询问道:“龙大人是觉得那小孩与其不明不白地待在寝楼,不如让他入教化峰学一学品德,对他待人处事也有助益。”
伯霖脸上表情有点保持不住了,他听出对方的话外之意了,这不就是龙大人嫌姒乐没有教养,浑一个野小子么!什么教化峰,不就是让人按照他们想要的样子去做么?
他默了许久,站起身,向礼师伯夷郑重地行一礼,面容沉凝而肃穆,一如他们想要的样子,淡淡道:“伯夷大人,恕小子冒犯,小子只听说过礼之一事,闻来学,不闻往教。此事事关姒乐,弟子需要与他说过,再由他来决定是否入教化峰学习。”
说完后,他又郑重行一揖,抱着书缓缓后退至殿门处,这才转身,差点和一人迎面撞上,他匆匆赔了个不是,旋即迅速离开了。
礼师伯夷遥望着伯霖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进来的人少年模样,十七八岁,身量却挺高,穿着一半黑一半金的大袍子,腋下不知夹了本什么书,大跨步迈了进来。
正是汉柳。
他斜了眼已全空的学殿,惊讶地抄了把满头的棕色卷发,“咦,下课了?”
礼师伯夷整理好书案,缓缓起身,面不改色道:“不错,你来晚了。明日且记得辰时四刻开课。”
“不用了。”
礼师伯夷闻言一顿。
汉柳了无生趣地靠在门框上,“太没意思了。”
礼师伯夷:“……”
汉柳挑起嘴角,鼻子两侧浅浅的雀斑熠熠生辉,摇头晃脑地学着刚才在大门口听来的话:“礼之一事,闻学之,不闻往教……可不是嘛,什么人不人,野兽不野兽,那人要做人还是要做野兽,那不都看他自己高兴么?说什么人贵兽贱,人与兽不一样,虽然人和兽不一样,但他们都是生命,都是平等的……神神叨叨个甚么?老葵站在宵明孙子那边,把我赶出舞支,算了,不和他一般计较,那我加入礼支也不是不可以,哪晓得一来就听到你们在这讲什么人啊兽啊,也不注意注意外面有没有人,简直是无聊透顶……”
礼师伯夷神色冷淡地看着他,罕见地掺了一丝愠意,“汉柳公子,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还请嘴上留情,稍把德关。”
汉柳懒懒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夹着腋下那本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叨:“闻来学,不闻往教,人家不肯来,也别上赶着去教了,多没意思?”
礼师伯夷脸色依旧沉凝,不过经汉柳这么一出,也开始思索起了方才与伯霖的对话,也许……的确有些欠考虑了?
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一届春祭来朝贡的新弟子,还真是品性堪忧呐……”
罢了。
姒乐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处悬崖边。悬崖往外伸出一截石台,是那日夜间他与伯霖一起站上乘黄神兽,前往仓河屺去见……他的神的地方。
虽然他的神不喜欢他。
他觉得懊恼与挫败,闷闷不乐地坐在了地上,捂住脑袋。
一些过往被他忽视的画面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每回祭神典礼上,被宰杀、活剥、生劈、焚煮的牺牲,有野牛,有山羊,还有丑陋的肥圆的灰豚……这些是很珍贵的牺牲,一般小祭礼不会用它们飨神,只用雉鸡、瘦鸭之类的部落里养着的禽兽,死活不分地堆上祭台。
浑浊的酒水散发出刺鼻呛人的气味,每个人的身上都飘来一股恶臭,其中首领身上最难闻,还总喜欢在他画好花面,穿上祭服,挽好发髻的时候,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发出嘿嘿嘿的令人作呕的笑声。
那些血淋淋的牛的腿,被生砍下来,滚在地上沾满了血灰的山羊头,卷曲的羊角让它丧失了抗争的力量,只能为人刀俎,献给神明。
牛更笨,明明有尖锐得足以致人于死地的角,却被一面红绸布骗得不分东南西北……有时候,他坐在神坛上,看着底下这场血腥的单方面屠杀,会嘲笑这些野牛的愚笨迟钝,他一笑,部落里的人就以为是神明满意了,便愈发凶地屠戮。
他不笑了,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一直看着……他太饿太困的时候,会分不清那些刀、斧头到底是砍在谁的身上。他时常一个激灵,巨大的痛楚传来,他大叫出声,随后失力地倒在祭台上,吭哧吭哧地喘气,就像那些被宰杀的牲畜,像一头真正的、濒死的野牛。
部落里的人更加兴奋了,他们欢乐地附掌而歌,围着火堆跳起舞来。
原来,他才是那只牲畜么。
原来,他们是人,他是野兽么……
脸上一片湿凉,姒乐恍惚地抬起头,水滴砸在他的大睁的眼珠上,刺痛。
哦,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