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麋角往昔少年玩心
日光照耀天地，山风和煦轻柔。
一番僵持，最后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只勉强将脸洗了，身上的衣服半分没动。
姒乐独自坐在长廊上，扒着栏杆边沿向远处眺望，发起了呆。
四周空无一人，廊下灌木丰茂，遮挡了人的视线，小径在灌木丛里七绕八转。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簌簌声，还有闷闷的撞击叮响。
姒乐抓紧了栏杆，指节崩得发白。
他盯着那小径入口，一眨不眨地看着。
那声音还在继续，在灌木丛里穿梭来往，却总走不出来，一直似近还远，离他隔了一段距离。
风吹过树梢，沙沙地响，他忽然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
姒乐猛地跳下廊座，冲进了自己的屋子，撞上门。
窗子紧闭，屋内一片昏暗，桌椅板凳规整不动分毫，姒乐坐在地上，摸索着椅面，心脏仍砰砰直跳。
夤夜下了一场小雨，不长，很快就停了，除了给地面屋檐添上一层湿润的外衣，并没有其他改变。
夜色如墨，远处灯火通明，借着那光，姒乐溜出了屋子，朝白日那灌木丛潜去。
他在小径上急走，脚步飞快，一下子就钻进了灌木丛深处，两侧高大的暗影把他兜头笼罩，一下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笃笃笃……”
那闷闷的撞击声又响起来了，姒乐几乎一跳而起，扭头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觉得气恼，他踢开挡路的丛枝，身姿灵活地朝那发声处而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铃铛声也越来越急，姒乐倏地停住脚步。
前方小径拐角出现了一个身影。
清瘦而长，洞开的灌木丛透进来微光，黑影勾勒出那人尚显稚嫩的身形。
姒乐处在完全照不到光的黑暗中，那人却好像看到了他，向他走来。
姒乐慢慢退后。那人还在逼近。
到了近前，那人打量着他，然后向姒乐伸出手，摇了摇。
“你要玩吗？”
姒乐盯着眼前的手，那里握着一个圆形的物体，摇动的时候，发出闷闷又脆钝的响。
“陶响球，要玩吗？”那人这样问他。
姒乐抬起头，去看他。
少年背光站着，看不清脸，模模糊糊好像在笑。
等被带到房间里，灯光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姒乐这才看清了少年的形貌。
青绿色的缎面衫，下衣很像裙摆，腰间挂了一圈黄铜小铃铛，数一数，共八个。
头发用青布巾绑成马尾，垂在肩上，皮肤白皙，眉目清润，嘴角微笑又温和又调皮。
少年正在用巾帕擦肩膀上的雨水，一边擦一边望着姒乐，问：“你叫什么，怎么半天不说话？”
姒乐却没看他，目光停在屋里一座桐木架上，那里悬了一块石头，架身上吊了根小木槌。
少年转眸也看了一眼，对他道：“那是磬石，敲一敲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然后放下巾帕，走到姒乐面前，弯腰看他，“你好，我叫伯霖，你叫什么？”
姒乐又在看榻旁的一座方形事物，那东西被油布彩绸包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儿痕迹。
伯霖瞥了一眼，摇头道：“那个不能告诉你，你也别告诉别人。”
这个少年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精巧别致的物件，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与少年一身温润气质格格不入。
伯霖看着他的表情，道：“你可别把我房里的东西说出去，不然以后你就别想见它们了。”
“姒乐。”
伯霖一怔，“四月？”
姒乐点头：“我叫姒乐。”
伯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倒挺适合你，现下正好是四月。”
姒乐肚子叫了一声，他按住肚子，皱眉。
伯霖挑眉，指了指桌子：“那还有几碟我没动的菜，你不嫌弃就吃吧。”
姒乐没动，看着他不解。
伯霖过来拉他，把他拉到桌边：“你自己吃吧，我还有点事。”
说完，便拐进了一旁的小隔间，取了一头麋角出来，悠哉靠坐在床边，就着小案桌，用小刀开始切雕起来。
姒乐一边往嘴里塞糕点冷菜，一边注视着他的动作。
青面锻袖下，少年的手一直戴着手套，搁在床踏上的脚踝也戴着脚箍。
“你是神吗？”姒乐咽下一口菜，忽然问道。
伯霖愣住，转过头来：“什么？”
“我是祭品，你是神吗？”姒乐啃了口玉米，又问了一遍。
刀下力道没控制住，直接削了一块麋角下来，伯霖放下刀，眉头微蹙：“祭品？”他道：“你确定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祭品？你怎么会是祭品？你可是个人。”
姒乐摇头：“我是祭品。”
伯霖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姒乐神色坚定，便转了话语：“那你为何问我是不是神，你要做什么？”
“你是神，我就为你死。”姒乐道。
伯霖脸色慢慢变了，他看着姒乐，脸上有些惊讶与难以置信，可是眉眼间又渐渐冷了一丝，嘴角也没有笑容了，凝视着姒乐不语。
姒乐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吃菜。
伯霖目光落在姒乐身上的五颜六色的祭裙上，他原先以为这是哪个部族特有的服饰，眼下却越瞧越古怪，思及姒乐一脸平静说出的话，一个猜想逐渐在脑中成形。
“姒乐。”伯霖叫他。
姒乐扭过头看来，白得不正常的一张脸上，唇边两点鲜红的痣在灯光的照射下其实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却也让人忽视不得。
“姒乐，你很漂亮。”伯霖说，“但你不是祭品。”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姒乐“哦”了一声，继续吃菜。
“过来。”
姒乐又吃了几口，挪到他身前。
伯霖从床侧小屉里取出个荷包递给他：“里头装了留雕竹磨成的粉，下回夜里去灌木丛，记得带上，春天了，蛇多得很，别被咬。”
姒乐摊开手，伯霖把荷包放在他手心里，叮嘱道：“回去睡吧。下次带你去玩。”
姒乐不走，看着小桌上的麋角：“牺牲。”
伯霖看了一眼，笑道：“是不是很漂亮？我从伯苏部落带来的，这回来巫咸国，本想送给那个最厉害的巫歌者……眼下不想送了，切了雕珠子玩。”
他用小刀点了点桌面，对姒乐道：“雕好后，送你一串，挂在脖子上多好看。”
“我不要。”姒乐退后一步，小手攥成了拳。
“嗯？”伯霖上下看他，对他晃了晃手腕，“那你要不要这个，给你打个银环，戴手上，保你平安富贵。”
姒乐盯着他手上的银环，细细的一圈拢在腕上，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衬得那深兰色的手套也有了光泽。
“我不要。”姒乐很不高兴地道。
伯霖怔住：“那你要什么？”
“我要去见神，他在哪？！”姒乐大声道，“你又不是神，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拿去祭神？”
伯霖哑口无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
天大亮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姒乐翻了个身，抱着头一动不动。
“笃笃笃——”，那人还在敲。
姒乐大睁着眼睛，右脸贴在冰凉冷硬的地面上，心脏跳得很迟缓，又一下快一下慢。
山间的寒气顺着手足钻进身体里，带来刺骨的麻木。睡梦中是一些凌乱破碎的光影，他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是何人，身体飘在半空中，像他曾经想割断头发却被吊了起来，吊了三天三夜。
那股窒息感。
他没有神了，他被神抛弃了。
他是被神抛弃的祭品。
敲门声响了会儿，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公子，族中来信了。”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是伯霖的声音：“不急，如实回信就是。”
脚步声远去，不知道谁走了。
门又被敲了两遍，伯霖无奈的声音传进来：“姒乐，你不想出来玩吗？昨天答应了要带你出去玩的。”
姒乐捂住耳朵，仿佛被厉鬼耳语，他拒绝去听。
伯霖走了。
姒乐继续躺在地上。
他不想玩，他只想找到他的神。他烦躁地想，怎么一个个都不让他找他的神？
难道他一个祭品还能做别的？！
“夏后部落？禹帝后人？”伯霖凝着手里的麋角珠，发了会儿呆。
伯叔站在一旁，点头道：“现在是商的天下，就算是禹帝后人，也不见得多受重视。”
伯霖不赞同地摇头：“那怎么能一样，我们伯苏部落不也是舜帝的后人么？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可公子您看，这巫咸国，到现在都不让我们见那巫歌者。”
伯叔继续道：“祭舜大典于七月举行，眼下已不足三月，还要与那巫歌者商量歌曲仪礼等事。待迎了巫歌者入九嶷山，还要与圣女磋磨练习，一来一回就怕时间不够，等回去就晚了。”
“或许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提议来巫咸国。”
伯霖躺在摇椅里摇了两下，无奈道，“只是我听说巫谢真的唱得很好，又是巫咸国第一位神巫，巫师与歌者的结合，神州大陆上，除了谣姐姐，就只有巫谢最厉害了。”
伯叔：“但巫谢是巫咸国的神巫，不知为巫咸国带来多少福气，也不怪巫咸国不肯轻易放人。”
“是啊，那么厉害……”伯霖眼睛亮了下，“那等到大典那日，他与谣姐姐一起唱歌，定差不了，还能给部落多祈点福，到时候很多部族都会来……”
伯叔：“以往都是族中嫡子与圣女共歌……”
没等他说完，伯霖就连连摆手，急道：“我不行，我没那本事，我肯定会搞砸的。”
他抓着伯叔的手求饶道：“伯叔您可千万别打我主意，我就想安安分分过一生，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就只爱玩，您就让我多玩几年吧，这回我好不容易让爷爷松口……”
伯叔笑着看他。
伯霖松开了手，也笑了笑，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风吹过来，伯霖躺在摇椅里昏昏欲睡，伯叔返回屋里给他取了张毯子来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