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近前不入
梁尘冲出龙卷旋涡后,身体借着聚拢剑气扶摇直上清天,一瞬飞到了至高点,盘膝而坐,好似天庭门将镇守天门,坐看云起潮落,这大概是此行北狄做出的最逍遥壮举了。
梁尘举目远眺,目之所及处,云海起伏不定,一望无垠。
潮起潮落,意气风发以后,身体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曳坠落,跌破日光普照的金精云海,不过几息光阴,陆龙卷已然远去半里,梁尘不再摆仙人架子充大佬,踏雪飞出袖口,脚尖轻点雪白飞剑,略微阻挡了下坠速度,如此反反复复,不断减缓冲撞阻力,掐准离地差不多百丈以后,身形自九天云海坠下的梁尘猛然拔出东皇,一剑起扶摇,大风起兮,五十丈以后,心底默念玉皇楼口诀,东皇剑灵犀般飞去,脚踩气机牵引的剑身,同时绝穴充沛气机鼓荡全身,终于做到了御剑云海,头巾大袖随风飘摇,宛如仙人。
玉皇楼精妙处在于生生不息,一生二,二生三,周而复始,气停刹那生新气,才使得东皇始终不坠,寻常金身境高手若从这个高度摔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一个深坑,摔成内伤,玉皇楼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深泉,终于落至十丈,梁尘已有些气竭,尽量保持不坠,几乎同时收剑踩地,双腿弯曲卸去倒地带来的冲劲,大地沙石飞扬,背着个书箱的梁尘踉跄翻滚出大片灰尘,有些狼狈。
盘膝而坐,抬头再次望向遥不可及的云海,感慨一句,“天差地别。”
调匀气息,几次深呼吸以后,梁尘步步生风,奔跑起来,又冲向那条接连天地的陆地龙卷,同样是以东皇斩出缝隙,游鱼般钻入,依然剑气碎大石,踩石而升,聚气而浮,周而复始,终于再次冲出昏天黑地般陆龙吸水的漏斗壶口,这一次梁尘并没有悬停云海眺望,故意吐纳换气,身体瞬间被龙卷风吸住,猛然下坠,东皇剑不断以扶摇式开路,之前是扶摇直上三千里,这次则逆行而下三千里,魔头鱼飓洛是逢仙杀仙遇佛斩佛,许白也曾说自己年轻时的剑道即身前无人,见识过这两人的通天手段,梁尘不信自己还斩不断一条无根龙卷,向上是顺势,虽有巨石黄沙阻碍,但大多有迹可循,逆行向下,就要困难许多,大石滚滚,自下而上,如同不计其数的凌厉暗器,并不好捕捉,梁尘所幸亲身体会过孤影楼女琵琶师弦音控雨珠造就的紧凑杀伐,艰难闯到陆龙卷中部,几次抓住时机换气,仍然有些扛不住,硬着头皮又坚持了半刻,终于支撑不住,御剑飞出了壶口,再跌回去,如同再次身临神凰城外六百骑轮番冲撞的惨淡境地,期间被呼啸劲风席卷的碎石剐出满身血污,牵引伤口渗出的血迹齐齐流往背后书箱缝隙,紫竹书箱通体一个摇晃,似有一物想要破开禁锢,不过很快被梁尘以气机压下。
梁尘就这般随着陆龙卷向北而去,世人游历江湖,多半是乘马坐舟而行,像梁尘这种借着一条龙卷飘游的,不知是否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进入北狄以后,偶然间听到邻桌食客谈论过清德宗玄武真人曾经一剑荡出飞来峰,而把极北冰原当作淬炼体魄之地的陈北玺也有过踏鲸渡海的壮举,比较这两位,梁尘今日心血来潮的行为也差不了太多了,万物皆有起伏,衣衫褴褛的梁尘察觉到龙卷声势愈来愈小,远不如起先大气磅礴,便开始以一剑扶摇式不断斩向龙卷外壁,加速其消亡,最后一次冲进龙卷,梁尘骤然提气拔高身形,冲破桎梏,御剑悬停云海之上,望向远方半轮大日,紫云红透半边天,呈现出香炉峰日照生紫烟的绝美风光,梁尘如痴如醉,这一刻,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比自己更早学会御剑的她,是否也见过此情此景了?
龙卷式微,体内真气还算充沛,悠悠回落人间,东皇一剑彻底斩裂气象早已不复初始的陆地龙吸水,落地本来无碍,梁尘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结果被一人突如其来踹了个狗吃屎,虽临时警醒,仍躲不过偷袭,好在这一脚并没有杀人想法,梁尘在地面上滑行出一大段距离,身上这套衣衫彻底破碎,起身后看向始作俑者,连出口骂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驴草的,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熟人,另一个萧蔷,鱼飓洛!
日落黄昏,黄沙万里,一袭白衣随风飘摇,梁尘顿感一阵头大,碰上小拓跋和叶琵琶师这两拨劲敌,都没觉得像当下这般棘手,长长吐出一口气,压抑心中升起的寒意和杀机,不退不跑,并非梁尘才悟出扶摇一式让他有了视死如归的气魄,而是那一脚透露出来的意味,让他不至于掉头就跑,果然,正如梁尘所料,女魔头鱼飓洛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道:“姓梁的,你随我去一趟冰原,我杀陈北玺,宝物只留一件,其余归你。”
梁尘毫不犹豫答应道:“好!”
不答应十成十要被这娘们活活折磨致死,形势比人强,不就是给人当半晌孙子吗,好说好说。反正只要这尊女魔头不让梁尘拿东皇抹脖子,他都会乖乖应承下来。鱼飓洛显然是满意梁尘识时务的态度,并没有再行刁难,转身先行,梁尘默默跟上,始终保持十丈距离,这能保证她无缘无故想杀人时,不至于给一击毙命,好歹能有个拼死反扑的机会。抬起头屏气凝神,悄无声息望向那个修长背影,她穿了件朴实无华的素白长袍,木簪挽发,即便是这身与寻常人家女子无异的朴实装扮,也掩不住这尊魔道巨擘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滔天杀气。
梁尘以前跟陈青山结伴下山哄骗小娘子那会儿,总结出一个稀世名言,简称世间两大难事,一难是让别人媳妇心甘情愿爬上自家床榻,二难是让别人囊中铜钱落入自家口袋,倒霉遇上心口骊珠被赵篁一剑击碎的鱼飓洛,不知是不是被这尊魔头镇住的缘故,以往便是没贼胆也存了一颗贼心的梁尘,当下竟然半点想要揩油的念头都没有。
鱼飓洛步子稍缓,两人之间十丈距离变作九丈,梁尘悄摸摸重新拉回十丈,不越雷池一步,当再次拉到九丈,梁尘不再多此一举,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两丈三丈,这位彪悍女子辗转北狄一战胜过南乡子王青跻身新武榜第四,虽然前段日子败给了赵篁,止步于第四,不过脚踩王青在内的琴剑山庄三位当家,又有和陈北玺去扳手腕的决心,想必和赵篁那一场摧城之战,未必就是压箱底手段尽出,因为她始终是以三清气机牵引化作的雨剑对赵篁的雷剑,而此战之前天下皆知鱼飓洛杀人如草芥,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唯独不见她提剑,可想而知,鱼飓洛最可怕的地位不是她武榜排名之高,而在于她的年轻有为,更是她拔高武学境界的速度之快,而她显然走了一条天下武夫都望其项背的彪悍路数,那就是以战养战。
始终背对梁尘的鱼飓洛平淡问道:“你要去公孙家十三剑士的遗址?”
梁尘没有隐瞒,“不错。”
鱼飓洛淡淡道:“那你我两旬以后在金蝉州宝妆城会和。”
说完她便消失不见。
倒霉遇见鱼飓洛并且稀里糊涂有过约定的梁尘当下忧郁,驻足原地,缓了良久,叹了口气,去公孙家十三剑修遗冢的路上,就已碰到魔头,接下来只求不要祸不单行。这个念头刚有些升起苗头,在神凰城就乌鸦嘴说中一次的梁尘赶忙扇了自己个嘴巴子,从书箱里取出一身洁净衣衫换上,继续徒步前往金蝉州腹部,记得在神凰城,九歌说过遗址的近况,三百年前公孙家那一代的精锐倾巢而出,一拨荡平北狄宗门,位于中原剑道顶峰的十三人则完成了那桩几乎称得上开天辟地头一份的惨烈壮举后,北狄并没有恼羞成怒拿十三人的遗体鞭尸泄愤,相反予以厚葬,每一位剑士都有一座墓碑,上刻北狄文字写就的碑文,几名当时不曾随行的剑侍连夜奔赴北狄,在墓冢前结庐而居,直至终老,战场遗迹附近,专门有一队北狄骑兵驻扎,也没有加害剑侍,两者井水不犯河水,剑侍老死以后,公孙剑池每年都会派来一人守陵,代代相传,这和中原战乱动辄便掘开仇家棺材发泄怒火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中原士子抨击北狄习俗,也只说北蛮子茹毛饮血,风化粗鄙,十分有默契地不去提这一茬。
梁尘掐指计算路程,来到金蝉州目的地,才知道遗址坐落在方圆五里的小盆地之内,让他啼笑皆非的是眼前景象并不像一处战场遗迹,说成市井内人潮拥挤的菜市街倒还恰当,因为慕名而来的人实在太多,这座下陷地势四周有数不胜数的小摊林立,放眼望去,贩酒水的小肆,售瓜果点心的摊子,不管主营什么营生,摊子上都摆放着厚厚一摞武功秘籍,可想而知,这些酒水点心,估计也都以剑字开头结尾来命名,至于那些秘笈,名目更加吓人,什么《公孙仙人十三剑》,《仙人一剑天地折》诸如此类等等,外加一些玄乎的绝学宝典,比起落脚北狄的第一座城镇青龙镇大街书摊上随处可见的“国朝精英荟萃”,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一例外,都是怎么哄人怎么来。梁尘花了点碎银子买了袋金蝉州特产干枣,瞥见眼前摊子书皮上写着“童叟无欺”的《降龙功法》,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只卖有缘人”,摊贩是个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的青年,远远看见有生意上门,立马小跑过来唾沫星子横飞,“少侠真是慧眼识珠,这本秘笈可了不得,看了此书,只要按照上面所写练个三四年光阴,保管你成为三品高手,别看隔壁几个摊子上卖公孙家剑招的书籍,那都是哄人的玩意儿,夸得天花乱坠,天底下哪有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的?咱这儿卖的秘笈才是真真儿的一分钱一分货,这本《降龙功法》是南楚那边的一位得道高僧撰写,名字取自佛家天龙八部,瞧瞧这名,听着就牛气!我看少侠你骨骼清奇,是块好苗子,一看就是练武的奇才,这本宝典原价八两六银,唉!我就当跟少侠结一份善缘,折个中,少挣点,四两银子,只要四两!”
梁尘嚼着干枣,看着一脸忍痛割爱伸出四根手指头的小商贩,只是笑了笑。
很快听到这边动静的隔壁摊子壮汉就丝毫不留情面地拆台,搬了条凳子坐在外边,一边啃鸡腿一边嘲笑道:“少侠莫要信他,《降龙功法》是吧?老子这里就有一大摞,都是没卖出去的破烂货色,别说四两银子,四十文一本,还买一送一,少侠看如何?这价钱,即便日后不喜,也能当个擦屁股纸用,肯定不算贵。”
卖干枣顺带卖秘笈的瘦小青年转头破口大骂道:“吴大山,你丫欠削是不是?”
壮硕汉子扔过一根鸡腿骨头,站起身,拧了拧粗壮手臂,一脸凶神恶煞,吼道:“刘耗子,你再说一遍?”
被唤作刘耗子的青年灰溜溜退到一边,汉子瞅见梁尘放下那本狗屁不通的破烂书籍,立即换了一张笑脸,把吃了烧鸡的大手油渍随手在身上擦了擦,招徕生意道:“少侠这边请,我吴大山做生意是这方圆五里出了名的厚道,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喏,这些秘笈随便翻看,不过可不兴一直看,我这也是看公子品相不凡,今儿特地走个后门,但凡要有看上眼的,折价卖给公子,三年以后若是没能神功大成,回头我双倍价钱赔给公子。咦?公子果真好眼光,一眼就瞧见了这本《天水剑法》,这本秘笈记载的是那大剑仙许白的成名绝学,天水倒悬,你瞅瞅这装订,再摸一摸这书页质地,真品无疑!公子要能在这附近找一本雷同的,我吴大山现在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梁尘拿起这本秘笈,显然比较一般弄虚作假的宝典,花费心思要更多,想了一想,开口问道:“多少文钱?”
本想开口一两二两银子的汉子给硬生生噎回去,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刘耗子要出声报复,一瞪眼将那贼眉鼠眼的小个子吓退回去,装模做样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公子若诚心要,老刘我就卖个人情,九十五文。事先说好,我这开口多少便是多少,没有还价的说法!”
梁尘伸手去腰间干瘪的钱袋子掏了掏,倒出了约莫四十多颗铜板,面无表情道:“只有这么多。”
汉子赶忙将铜钱一把搂去,咧嘴笑道:“好说好说,买卖做得是情分,公子有这份心,四十文就四十文,我吴大山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梁尘将这本秘笈放入背后书箱,对汉子接下来的溜须拍马置若罔闻,径直向前方走去。
战场遗址被一圈铁质栅栏隔开,摊子沿着这一圈搭盖而立,不得入内,梁尘悠哉游哉逛了半圈,没遇上什么深藏不露的武夫奇人,余光瞥见一个邋里邋遢的斗笠大汉夹在两座摊子之间,身前只有一张发黄棉布,上头零星放了几本书籍,估摸着没什么生意,靠着栅栏呼呼大睡,两个邻居一个卖酒一个卖茶水点心,生意都还凑合,梁尘看到一张酒桌上坐了一男一女,气态在这座九流盘踞的盆地中倒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就走过去笑道能否蹭个座位,穿墨色缎袍的男子皱了皱眉头,正要拒绝,长相还算秀气的金簪女子按在他手背上,温声道:“公子请便。”
梁尘坐下以后,随便要了一坛子价格不算贵的剑气酒,尝过几口以后,咂咂嘴,觉得还行,至少没掺水。眼下闲暇之余,弯腰看着邋遢大汉放在破旧棉布上的几本破烂书籍,没什么出奇,甚至不如那个主业售卖干枣摊子的小贩介绍书籍,怨不得生意冷清,对桌男子见到这一幕,毫无顾忌地讥笑一声,全身上下充斥不屑鄙夷。酒肆老板瞧见这一幕,叹了口气,好心轻轻踢了邻居一脚,没好气道:“老孙,看着点儿生意。”
靠在栅栏呼呼大睡的汉子一个激灵,眨了眨睡眼惺忪的眼皮,瞅见有酒客正在翻看自己摊子上的书籍,还没回过神的汉子挠挠头憨厚一笑,这一笑,笑出了他缺少两颗门牙的滑稽光景。
缎袍男子哈哈大笑,碗中酒水都洒去了大半,金簪女子则是抿嘴轻笑,颇有大家风范。
梁尘端着一碗酒,蹲着问那汉子,“这些秘籍怎么卖?”
老实汉子扶正斗笠,羞赧道:“公子随便出价,反正都是假的,不值钱。”
梁尘从身上掏出最后六七颗铜板,递给邋遢汉子,后者也不嫌卖的贱了,笑着拿过,小心翼翼叠好五本秘笈,双手交给眼前这名公子。
同桌男子瞧见他出手如此吝啬,翻了个白眼,顿时更加鄙夷的无以复加,秀气女子似乎也觉得这书生世俗了一点,可惜了那副好皮囊,又抿了两口酒,便和结伴出游的男子离开酒肆。
此行北狄早就对受人冷眼习以为常的梁尘无动于衷,把几本秘笈放于书箱,露出一副好似捡到宝贝的神请,开怀一笑,然后朝酒肆老板招了招手,笑道:”老板,有没有好些的秦凤酒,价格贵些也不打紧。“
掌柜的喜笑颜开,连忙点头殷勤道:“有的有的,我这就给公子取去。”
梁尘稍等片刻,从掌柜手里接过这两坛价格至少翻了十倍的秦凤酒,一屁股扎到那斗笠汉子眼前,递出一坛,用地地道道的南楚口音说道:“老哥是南楚人?”
一头雾水的邋遢汉子原本不敢接过酒坛,听到熟悉口音,惊喜道:“正是正是!”
梁尘点点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汉子攀谈了起来,不知不觉酒坛已空,背后一只手悄悄从书箱拿出一本秘笈,夹了张五十两银票,合上以后递给汉子,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哥还是留一本好了。”
汉子一坛子酒下肚,有些醉意,也不客套,愈发打心眼里觉得这公子哥是个好心人呐。
日头悄无声息落下原野。
梁尘站起身,给掌柜的付了酒钱,背起书箱离去。
卖书汉子心情大好,咂咂嘴回味好久不曾喝到的酒水,顺手捡起那本公子哥遗留下的书籍翻看,蓦然瞪大眼睛,银票,五十两?!
斗笠汉子震惊得无以复加,怔怔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回过神的他赶紧合上书籍,心头狂喜之余,还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日,梁尘孤身临近公孙家剑士墓冢,只剩咫尺之遥,却一步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