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暮春之时 燕子来归
虬龙大岗上叫得上名号的客卿分作三足鼎立之势,派系分明,自愿签契投入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两个阵营的分为两拨,剩下则是在隔岸观火,任由这两房争斗,下一任家主究竟落入谁手,局势尚不明朗,这一撮江湖上享有盛名的大佬城府颇深,显然是要等到大局尘埃落定以后再作稳妥打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欧阳长律身旁的龙鼎山客卿性子大多豪迈,在江湖上的口碑都还不错,属于嫉恶如仇的大侠一类,个个正气凛然,见到年轻人杀出一条血路上山,都流露出满腔义愤的神情。欧阳长律那一拨则截然相反,几乎都是逃匿到山上寻求庇护的穷凶极恶之徒,在外皆是赫赫凶名,其中便有几位是南朝通缉悬赏的在逃钦犯,还有一位名列前茅的绿林大盗,以及一名臭名昭着的采花贼。最后一拨亦正亦邪,善称量人心,不拘泥于道德,被南北朝廷里对江湖存有好感的正派人物称之为武散人,这类人无拘无束,无论做什么事,不被礼法框束,往往不干伤天害理的大恶事,兴致所至,便做些举手之劳的小善事,久而久之,倒也积攒了些好名声。
就在台阶下年轻人叫阵的时候,两名大客卿不约而同地瞥了对方一眼,视线一触随即弹开,似有嫌恶的意味,欧阳长律嘴角闪过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便是他劳心经营多年的效果了,龙鼎山客卿多如牛毛,大多实力不俗,即便是武力平庸者也有被称为旁门左道的奇技诡招傍身,龙鼎山常年挥掷千金给予这些客卿常人无法比拟的豪奢生活,不论女人还是武学秘笈,要什么给什么,但龙鼎山的大人物肚子里自有一本算得清清楚楚的账簿。
真正入得龙鼎山法眼以后想要真正收徕的其实才寥寥六七人而已,而这些人之中又以首席客卿金无崖和次席客卿江枫最值得栽培,江枫以前只不过一个骑兵军营里的无名小卒,因触犯军纪被逐出营阵,凑巧被下山游历江湖的欧阳长律收入麾下,此人不负厚望,在英才辈出的龙鼎山胜地表现出不输给欧阳长庚的武学天赋,武学道路一日千里。江枫为人豪迈,行事不拘小节,颇具英雄风范,在客卿中人缘极好,不仅如此,江枫尤善兵法韬略,后被给予统领骑兵的权力后,反哺整个二房,这才使得二房近些年力压三房,可谓是欧阳长律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龙鼎山首席客卿金无涯则是北朝江湖的一流武道散人,金身境武夫,底子打的极为扎实,后来困于武道瓶颈多年,便来到龙鼎山借阅秘笈,想着借他山之石攻玉,一般情况下龙鼎山并不会劳驾金无涯做事,毕竟首席客卿不同于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鹰犬走狗,能被称为高手的那一拨人大多都奉行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客卿规矩,况且这世上最难伺候的就是大文豪于武力强大的高手,原本在金蝉州独立鳌头的龙鼎山在欧阳长律手上运转自如,二十年来一直秉持和气生财,不愿仗势欺人,看似是好事,实际上此举大大助涨了客卿的地位和嚣张气焰。金无涯是中原人,天赋根骨上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为人温和,堪称聪明绝顶之辈,早早登堂入室,在家乡的那片小江湖上可谓罕逢敌手,却偏偏被压在三清境之下,不论怎么努力再也难前进一步,百思不得其解,这才不惜冒大风险迢迢千里赶赴北狄,瓶颈隐约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但仍是不够,最终一次在扶桑州与欧阳若甫以剑论友,脾气相投,才辗转到了龙鼎山,这一呆就是二十年,如今金无涯是武散人中的顶尖人物,他对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两兄弟只是以礼相待,远远不到坦诚相见的程度,倒是经常与嫡长房那个扶不起来的废物煮酒论英雄,笑谈风云,很是惺惺相惜。
一个致力于吞下整个北朝江湖的武林世家,自然既有谋取小利的蝇营狗苟,也有放眼整座王朝的宏阔布局。
梁尘在当中广场空地茕茕孑立,欧阳长律在老祖宗和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便是龙鼎山的门面,在高位上驻足,最怕跌跟头,他最看重的就是脸面,手底下的兵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等欧阳长律再次下令,泼雨箭矢再次临空。
弓弦崩出一阵刺耳嗡嗡声,密密麻麻的飞箭再次射向那名不知死活的青年剑客。
等到无数箭矢开始下坠,重骑纷纷前踏一步,蓄势待发。
一品初境,大成者被称为佛门大金刚,取自释教典籍,寓意万寿佛身,如来身者,无量亿劫坚牢难坏,号称三界最为殊胜之身。早已飞升的张真人曾说过,“久觅三清长生术,证得金刚不败身。”这话看似是一句歪理,因为混淆了佛道两教,但毕竟这可是从一位早已飞升的仙人口中说出,后辈万万不敢轻视,佛门道庭都以此自我标榜,故而道统将金身境视作小长生境界,以示与三清大长生的区别,这里头显然有道门矜贵的意味。
箭矢下坠速度远胜前一次,直刺并没有打算出剑的梁尘。精湛与箭术的武人挽弓,准度和力道自然远超寻常兵卒。
欧阳长律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年轻人有闲情逸致不去躲避箭矢也就算了,可对那即将撞来的五十重骑竟然都视若无睹,究竟是真有底气,还是故作声势?
江枫长相十分普通,这种相貌放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比起仙风道骨的首席客卿金无涯差了不止一点,但江枫胆大心细,是典型的武人可绣花,看到那年轻人不为所动,长呼出一口气道:“先生,看这架势,底下那人应是想用自身体魄硬撼飞箭和重骑,先不说那把剑,品秩之高,平生仅见,若真给他挡了下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大成金身境无疑了,惹上这么一个人,而且他还如此年轻,极有可能是一位南朝的甲字豪阀子弟,会不会后患无穷?”
欧阳长律冷笑一声,“台阶底下的年轻人若真踏足了金身境,而且还是个南朝甲字家族子弟,那他就更别想活了,与其留他一命后患无穷,不如趁着天时地利斩草除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真以为虬龙大岗是那山下的茶馆酒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了?”
说完这句话,江枫和欧阳长律不约而同朝台下看去。
两人皆是一愣。
箭雨气势汹汹荡空坠下,年轻人长剑立于身前,八风不动,未曾见到他有任何气机流转的迹象,始终不曾挪步,双手终于缓缓抬起,浑身气势瞬间一变,隐约有金光乍现,似有千万根手指拨去落雨箭矢,偶尔来不及拨开的,任由砸在身上,但激射而至的羽箭,如撞金石,尽数弯曲成一个大弧,紧接着崩断,竟是以卵击石的惨淡下场,几根较粗的羽箭划过上空,传来一阵刺破耳膜的声响,足以可见弓手力气之大,箭矢坠势之迅猛,愈发衬托出年轻人的神通广大,不以任何气机壮大体魄,仅凭返璞归真玄妙至极的拨指动作便破去密密麻麻的飞箭,即便是以前见识过一些大场面的龙鼎山客卿们此刻也是个个面面相觑。
首席客卿金无涯感慨道:“佛门大金刚,以前只在晦涩的释门典籍上得见一些只字片语,本以为世间只有白衣罗法华踏足此境,不曾想还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啊,竟如此年轻便跻身了这世间武人梦寐以求的不败金刚境,后生可畏!真是让金某大开眼界。”
众人听到这句话,皆是目瞪口呆,就连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欧阳长律,此刻也有些惊惧。
难不成真是哪个南朝甲字豪阀倾力培养的武道天才?!
就在欧阳长律天人交战的时候,他身后有两名客卿各自上前一步,他们是亲兄弟,一个飞贼出身,另一个则是采花贼,都是几年前逃匿入龙鼎山的朝廷钦犯,如今风头已经避过,不日就要下山,但这些年在虬龙大岗好吃好喝,总得还一个人情,今日状况棘手,这俩人料定了龙鼎山众多客卿忌惮台下那人的名号,可这两位轻功皆是当世一流,即使打不过,逃回山上不是大问题,所以便想着趁此机会跟龙鼎山来个好聚好散,再者说了,凭底下那人的境界,只要撑过十招不死,事后绝对名声大噪。
飞贼出身的客卿名叫李玉堂,采花贼则是李轩昂,他们两人遵循规矩向欧阳长律请战,几乎同时一位颇具侠气风范的龙鼎山拳法宗师也赫然出列,扬言要带领一百五十骑兵把底下那名毛头小儿踏成肉泥,得道准寻以后,两名贼盗出身的客卿身形一闪而逝,急掠直下,而另一位拳法刚猛的客卿扎了个马步,沉声怒喝,带领全数骑兵撞阵。
李轩昂凌空踏步,身形似鸿雁,以掌作刀,罡风猎猎,直奔年轻人身前,出手前特地寻觅好了逃跑路线,想着再不济也能全速脱身,可他万万没料到,仅是一个照面,就被那名青年剑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胳膊拽了过来,肘击坠地,整具身躯砸地,白石甬道一瞬碎裂,李轩脊骨尽碎,双眼泛白,昏死了过去。
李玉堂同样没有好到哪去,见势不妙刚要后撤,脚尖还没完全落地,就被梁尘牵引过来的一柄利剑穿透胸膛,猩红鲜血染红了这名客卿的玉袍,倒地之后仅是象征性抽搐了两下,就带着这一生的荣辱起伏迅速死去。
梁尘终于挪动脚步,面目狰狞,这一路内心藏匿的杀意戾气尽显,拔出嵌入白玉甬道的东皇剑,独自面对冲撞而来的骑兵,不退反进,气机如泉涌,溢散体外,凝聚成目不可见的镜花水月。
梁尘拔剑直冲而去,三尺剑锋骤生青白罡气。
双方临近十步,海市蜃楼暴涨,拳法宗师的身躯被梁尘一剑拦腰斩断,轻重骑兵受到庞大气机波及,一番杂乱无章的横冲乱撞,再无起初井然有序的冲阵队形。
眨眼间,一气破百甲!
龙鼎山仪门牌坊,一片哗然。
梁尘站在台阶下的尸海中央,做了个破剑式的动作,闭眼低声道:“许白,要不你睁眼看看我一气杀几人?”
年轻人再度睁眼,正要前进,忽地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看到一位鸦青长衫的女子,跟儒生欧阳居易五六分相似,缓缓行来,她对欧阳长律朗声道:“我父亲邀请台下之人前往虬龙大岗观景,老祖宗也许可了此事。”
又是哗然一片。
——————
长房大宗的冷清后院,妇人静静望着堆砌在角落里落灰厚厚的酒坛。
酒名燕归,辅以黄山老茶的金芽条茶叶,以及每逢暮春摘下的银杏子,该酒色泽金黄、香气高长、滋味甘醇,只不过入口微苦,不过细细品尝之后,甘甜绵久,余味无穷。此酒夹以银杏子,象征多福,契合苦尽甘来之意,在龙鼎山却不流行。
龙鼎山又名长留山,古书《山海经》在万山经记载长留仙山犹杏树,辅以水落且芹香,可欧阳世家占据这座洞天福地以后,享尽清福数百年,约莫是气运终有尽头,福荫渐次减少,连带着老银杏树一颗颗死去,不久前山上活了上千年仅剩的最后一棵名为老杏树都凋零,故而这燕归酒,除去前些时日酿就的几坛子酒,已成千古绝响。
龙鼎山知晓嫡长房欧阳居易是个荒唐人,嗜好读书之时酿酒,山上老一辈记得每年欧阳怀瑾生辰,这名整日与手中圣贤书作伴的儒生,都会带着年幼女儿去最古老的杏树底下刻记身高,只是十五岁以后,少女老成的欧阳怀瑾便将这件事当作耻辱,不愿再来,与日渐老去的父亲也愈发渐行渐远,这些年唯有金无涯这个跟书生谈得来的首席客卿,才有口福喝上一壶色泽呈金杏的燕归酒。
欧阳居易每年酿苦酒三坛,两坛都让人送与久居庭院的母女,自己只余一坛。
所以他从来都是喝不够酒,而这里却是从未喝过,任由年年送来的酒坛堆放,年复一年,酒坛子已然堆满了角落,酒香也愈发醇厚。
她默默走了过去,终于启封一坛酒,然后搬来一套尘封多年的酒具,是那男人自制而成。
除了习武,那人似乎无所不能。
孤零零的她倒了一杯酒,正要端起倒入喉中,动作戛然而停,似乎在犹豫不决,她没来由开始恼恨自己,将手中酒杯连同桌上酒具全数推到地上。
她半跪在地,身子瘫软,掩面哭泣。
半响后,她不再抽泣,默默爬过去捡起酒杯,才发现底部刻有两行小字,清逸非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