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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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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虬龙大岗建筑布局极为讲究,与中原世家大族相同,遵循中轴线对称的原则,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例如长房大宗所在的后庭院落,惟气藏而致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幽深僻静,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满了芭蕉,穿过白石甬道,迎面便是宴厅一间,朱红细漆,雕梁画栋,脊兽栩栩如生,似欲腾飞。堂壁悬大匾壶天自春四字,前厅顶上之盘茎莲花藻井,井外有圆形连珠纹、忍冬纹、白珠纹三道边饰,下方置有大理石插花屏风,后边窗台悬挂有一只大叶黄花梨笼,两只羽缘茶黄的文须雀栖息在此。时值暮春,天色阴暗,多有大雨,红墙黑瓦间,绿叶飘落的青石地砖,无人前来打扫,透露出一股冷冷清清。一位身穿翡翠色连珠忍冬龙纹锦缘大袖襦的宫装妇人,驻足在鸟笼前,捧着一个小瓷罐,提起笼钩,伸出两指,捻些稻谷碎末放于笼底食碟,引来灰黄小雀欢快轻啼,她体态雍容,神色倦怠。一名身材魁梧的华服男子径直走进前厅,犹入无人之境,妇人身边的一位丫鬟赶紧低下眉目,不敢抬头正视。中年男子双手搭在绸缎翡翠玉腰带边缘上,饶有趣味地望向眼前妇人,他浑身上下无不充斥着傲慢姿态,哪怕到了这座庭院,按规矩应该喊这名妇人一句嫂嫂,他依然没有丝毫收敛嚣张气焰的意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那名眼睛只敢盯着布鞋的丫鬟驱走,临走还不忘一巴掌狠狠拍在她的腚瓣上,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忙逃走,容貌清冷的妇人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喂食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雀。

    偌大的欧阳世家,凡是能说上话的族中子弟,不论明里暗地,没有一人是不曾奚落过欧阳长春这名嫡长孙的,缘由很简单,他有着欧阳长房长孙这一令人眼红艳羡的身份,却偏偏不走武道,如何不遭人落井下石?下山游历中原时,爱上了个不懂知恩图报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出身不好,性子执拗,大概是不甘心被带到北狄,出卖贞洁与老祖宗欧阳鸿永双修,估计是想以此报复那名如今只剩个名头的夫君,此事一出,欧阳长春更成了整个金蝉州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中年男子走到鸟笼前,往宫装妇人身旁贴近了几步,伸出两只手指细细摩挲着笼条,语气玩味道:“嫂子,良辰美景,岂能白白浪费,不如你我趁着这傍晚的大好光阴,好好云雨一番?”

    妇人凝视着两只慵懒小雀,冷淡道:“欧阳长庚,几日不见,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就不怕吞了我这饺子,把你舌头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烫没了?”

    被妇人直呼其名的中年男子不以为然,微笑道:“嫂子日日独守空闺,深居简出,自然不知道老祖宗这回出关后,有意将整个龙鼎山交给我打理。对了,嫂子有些时日没跟老祖宗双修了吧?不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男子整个掌心贴在黄花梨木笼条上,五指作钩,两只文须黄雀与笼内的摆件一同被拉扯到笼壁这边,死死黏住,不得动弹分毫,他望向血肉模糊的鸟雀,轻佻道:“欧阳长庚倾心嫂子已久,龙鼎山早就是人尽皆知,等我名正言顺接管虬龙大岗,相信以老祖宗的性子,根本不会去在意一个上了年纪的鼎炉。我那个酸丁大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有个卵的用,哪里懂得半点儿女人心思?只知道把你当仙子供奉起来,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可笑至极。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五十坐地能吸土,一旦尝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哪里耐得住性子,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妇人被如此露骨的言辞羞辱,依然面不改色,只是望着那两只垂落在笼底的鸟雀尸体,扯了扯嘴角,淡然道:“欧阳长庚,你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都管不住,还想掌管整个龙鼎欧阳?如果真有这么那一天,你再来宣泄胸中躁欲也不迟。对了,可曾记得你四年前去龙脊州办事?嫂子凑巧在蜃龙降大床上见到了你那位号称忠贞不渝的小娘子,香汗淋漓的,可是给累坏了。她初入龙鼎山,天天骂我不守妇道,这几年,你不好奇她为何只字不提了?也罢,实话与你说好了,是嫂子怜她寂寞,与其掐着那蛮腰儿天天骂人,不如留点气力去床上伺候人,嫂子可是吹了好几天的枕边风,这才求得老祖宗大发慈悲雨露均沾于她。”

    欧阳长庚脸色阴沉,隐约有勃然大怒的迹象,手心离开染血笼条,整个鸟笼蓦然炸开,只剩一地散落碎架和鸟雀残肢,欧阳长庚狞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向那名语出惊人的艳妇,厉声道:“欧阳长春,不,欧阳居易这个大哥这辈子放不出一声响屁来,没想到还是嫂子有心机,知道耍些贱妇的小手段来报复,如此最好,今天我就扛着嫂子回去,整个长房大宗,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跟嫂子一样的骨气,敢与我欧阳长庚作对!或者欧阳长庚干脆直接鸠占鹊巢,直接在这里与大嫂云雨一番,听说嫂子心里一直有个男子,闺房里藏有一幅关于此人的画像,日日睹物思人,稍后我不介意将那幅画像取来,挂在床头助兴。嫂子,如何?长庚比起大哥,是否更要懂一些女人内心所渴求的风月情趣?”

    妇人望向一地狼藉,微笑道:“跟欧阳居易比,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欧阳长庚坏笑道:“嫂子待会上了床,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好,我可是知道,女子十八般武艺”

    “欧阳长庚,你个畜生不如的狗东西,还不住嘴!”

    门口传来一声暴怒呵斥。

    欧阳长庚听到熟悉嗓音以后,都懒得回头看,嗤笑道:“怀瑾,听说你又去扛鼎了?怎么样,有没有离地三寸啊?叔叔我用裤裆里那玩意儿去想,也知道肯定没有,所以你娘今日下场,就是你几年以后的遭遇,叔叔有这个耐心等到这一天。甚至等到怀瑾有女儿了,说不定叔叔还活着呢。以往不知道万寿龙鼎上刻着的那行‘龙无云不行,鱼无水不生’究竟作何解,如今才晓得其中意思,鱼水之欢,到底是腾云驾雾的真龙才能享受的福气啊。”

    欧阳怀瑾站在门口,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渗出丝丝猩红血迹。

    看到女儿,始终冷淡的妇人终于闪过一抹慌乱,转头呵斥道:“怀瑾,离开这里!”

    欧阳长庚纵声大笑,“好一个母女情深,我心肝儿都快给感动碎了。”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欧阳长庚顿时愕然,下意识转过身子,穿过大理石插画屏风,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略有惊吓,不过很快被自己的一丝慌乱所逗笑,接着放声大笑,之所以讶异,那是因为欧阳长庚知道谁都可以踏足这座长孙大宗,唯独门口那位男子不行,最好笑的是那人还是里边妇人的丈夫,这是何等荒诞不经的趣闻?当初风姿绰约的妻子宁愿与老祖宗双修,以至于嫡长房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宁肯二十多年来对着一幅老旧画像发呆,也不愿正视丈夫一眼,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几乎笑到肚子疼的欧阳长庚平复了下情绪,眼神阴冷。他想起儿时兄弟三人,坐在钟鼓楼阁顶,一起晃荡着脚丫俯瞰澜沧江的温馨景象,亲耳听到这位大哥说要做名垂千古的儒家圣贤,二哥说要重振家族雄风,先要胜过那琴剑山庄,再去仗剑挑翻公孙剑冢。而欧阳长庚则放言要做仙人吕尚那样的纯粹武夫,什么三教圣人都砸成肉泥,遥想当初,兄弟三人还是情同手足,只是长大后三人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南辕北辙,二哥欧阳长律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有大家风范,吸纳了北狄境内许多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而欧阳长庚更是在武道路途一往直前,时至今日已是一只脚堪堪迈入大宗师境界,大好前程近在咫尺,未来成就,比起父亲欧阳若甫,只高不低。但那位最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大哥呢?老祖宗不惜倾力培养,投以茫茫多的期望,赠予那么多资源,到头来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与媳妇儿说话只会点头称是,与人争执只会退避三舍,崇尚武力的欧阳世家,即便手足之情再深,欧阳长庚又岂会去尊重一个从不碰刀枪剑棍、只会手捧放到秤上也就二三两重书籍的长兄?

    咳嗽声散去,中年儒生仍旧没有踏足庭院,不去擦拭嘴角鲜血,平静道:“长庚,你应该再等等的,可惜你从小就耐不住性子,这样不好。”

    欧阳长庚仿佛听到了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冷笑话,才止住笑意,就又泛起狞笑,双手搭在翡翠腰带上,抬起眼皮直视这位病态导致脸色苍白的长兄,说道:“大哥,你让我等什么?等你靠那书上的酸臭大道理去执掌龙鼎山?等我侄女被带去蜃龙降当采阴补阳的可悲鼎炉?还是等耐心早就被耗尽的父亲再次给你们嫡长房撑腰?唉,大哥啊,你要知道我以前虽然对嫂子言语不敬,可你到底是我大哥,长兄如父,长庚又怎会不念及手足之情,对嫂子做出那等畜生行径?要知道,你就算不要长春这个名字,在我眼中,你和二哥始终没变,都是长字辈。”

    欧阳居易点了点头,“继续说。”

    欧阳长庚奸诈一笑,“但我忍了太多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大哥,你可知道我受了老祖宗点拨,辅以灵丹妙药填充气海,如今是什么境界?猜对的话,我兴许会和老祖宗求情,给你一个下山隐居的机会。不过嫂嫂和侄女,当然还得留在龙鼎山。”

    中年儒生淡然道:“我若真想下山,谁拦得住我?凭你一个跳过金身,初入的三清境界?”

    欧阳怀瑾脸色剧变,瞬间煞白。

    脸色比起女儿好不了多少的儒生缓缓道:“你终归是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大哥,念在兄弟情份上,我可以最后教诲你一句,这种拔苗助长的武道境界,是无根之木,风一吹,就倒塌了。”

    欧阳长庚仿佛又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捂住肚子差点笑出了眼泪,指着书生说道:“哎呦,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醍醐灌顶。长庚受教,受教了。”

    欧阳居易望向蜃龙降雨霖坪方向,轻声呢喃道:“暮春大雨,龙鼎山才会干净些。咱们这个家,早就污浊不堪了。”

    欧阳怀瑾满脸焦急,赶紧伸出手,示意娘亲走出前厅,好远离那名跻身三清境界的叔叔。

    但妇人始终不动。

    哪怕只有短短几步,她都不会去主动靠近那个男人。

    中年儒生柔情望向她,就像二十年来始终对她保持微笑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释然了。

    从不踏足这座自家庭院的他今日竟然破天荒主动走进门槛。

    她和欧阳怀瑾俱是满脸呆滞神色。

    欧阳长庚实在是笑得肚子疼,不以为然道:“怎么,大哥是想拿手中书本敲打我?”

    欧阳居易摇头道:“龙鼎山积弊已久,只有大破方可大立,欧阳鸿永早就把龙鼎山带入一条歧途,今日就由我来拨乱反正。”

    “欧阳长庚,若说武学天赋,便是你和欧阳长律加在一块,也不及我分毫。”

    “你说自己是三清,那我便以上三清杀你。”

    中年儒生说话轻缓,长衫双袖飘摇似风荡,母女二人只看到这个在龙鼎山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男子径直走向如临大敌的欧阳长庚。

    看似慢行,实则眨眼便至欧阳长庚面前。

    明明是三清境的欧阳长庚瞪大双眼,竟是不能动弹分毫!

    中年书生在他布满汗珠的额头上轻轻弹指。

    欧阳长庚整具身躯猛然飞出,砸在藻井,一声砰然巨响传来,五脏六腑炸裂,这场景就如同绽放的血色莲花。

    七窍渗出丝丝血迹的中年儒生缓缓转身,似乎想要触摸妻子,但终究是没有抬起手,仍然微微一笑,走到院门口与女儿擦肩而过时,柔声道:“怀瑾,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娘,爹走了。”

    妇人咬牙,颤抖着转过身子,猛然怒吼道:“欧阳居易,你要去哪?!”

    儒生继续前行,眉眼尽是说不出的柔情,温言笑道:“去蜃龙降雨霖坪。”

    “既然老天爷不愿意下雨,那就只好我自己去扫一扫这个家的灰尘了,等彻底扫干净,你们娘俩也就自由了。”

    “圣人曾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欧阳居易不求天下明净,只求身在屋檐下的你们,可以此生无忧。”

    “欧阳居易这一生,后悔过许多事,曾后悔没有跟靖北王留在大秦,也后悔过婉拒先君和女帝三次招徕入朝拜相”

    “唯独不后悔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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