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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东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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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弦中音色高亢激越的徵弦被一指挑断,紧绷弦丝跳动,在她白皙细嫩的手心割出一道触目血槽,滴在琵琶腹上,猩红血滴坠落的同时,小巷天地不再凝滞,悬停大雨随之轰然砸下。

    离她仅有十步的梁尘伸手向后做了个虚握的动作,没入墙壁半截的颤鸣踏雪就要炸出鞘室。只是踏雪才刚刚出鞘一寸,梁尘就失去了牵引短剑的气机。反倒被女琵琶师掌心慢推,以虚缈气机将踏雪硬生生按回剑鞘,彻底刺入墙壁。气海震散的梁尘整个人笼罩在血雨腥雾中,落地以后,掏出怀里那颗慧威僧人赠予的舍利金丹塞入嘴里,踉跄着前进两步,气势摇身一变,撑开双手,紧接着合掌,天穹雨幕化作千万柄纤细水剑,激荡射出,女琵琶师冷哼一声,左手一个滑揉,扫过仅剩的三弦,拨向半空,密密麻麻的水剑瞬间撞向一堵好似清天云雾筑造的厚重墙壁,悉数被阻隔在五步以外的半空中,啪嗒作响。她右手破天荒用出一记反弹指法,梁尘胸前似有炸雷,如同平地掀风,整个身子往后倒飞出去,跌落在小巷青苔石板上。

    就在两人交战梁尘陷入场面最大劣势的紧要关头,一名蒙面黑衣刺客如夜间觅食的狸猫跃过墙壁,手提一柄锋利尖刀,转瞬间来到梁尘身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着那颗上好头颅就是一刀猛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出来了,轻飘飘得很,当然没能如愿以偿地斩断梁尘的头颅,因为梁尘反应十分迅速,侧过身子,贴着冰凉青石板翻滚,刻意抬手,隐藏在袖中原本用于对付三清琵琶手的雪白罡气喷薄涌出,由鼻梁震碎头骨,出场没多时的刺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场死绝。

    一念杀人,一念被杀。

    此刻不过弹指一挥间。

    梁尘停住以后刚想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窄巷墙壁轰然倒塌,第二名潜藏多时的魁梧黑衣人动作更加干脆利落,直接撞破墙壁冲出,一斧裂头颅。

    梁尘强提一气,手掌拍地,整具身躯向侧方急掠,那一板斧着实牟足了劲道,砸裂了大片青石板,梁尘落地以后,趁着斧头落地的空挡,肩撞而去,并不给这名臂力惊人的黑衣汉子蓄力回神的机会,撞开汉子,梁尘递出一拳,砸在刺客天灵盖上,紧接着变拳为掌,黏在太阳穴,双脚错步交叉,这个过程里体内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窍穴气机,裹挟着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下就把魁梧骇人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身躯在外挣扎,脑袋砸入土墙,炸出一个巨大坑洞,梁尘岂会给他还击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轰在刺客胸腔,右手穿透泥壁按住那颗狰狞头颅拽了回来,在残壁上一划而过,寸寸推移,硬生生碾出触目惊心的一大摊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已是血肉模糊渗入湿泥,死相惨烈。

    梁尘一口气连杀两人,不过是转瞬之间的短暂光阴。

    终于,这一次是真正的精疲力竭了,女子琵琶师轻轻叹了口气,手指钩住一根宫弦,似乎要给这场战局奏响尾声,以目前的情况,再崩断一弦,梁尘必死无疑!

    她食指才触碰宫弦,神情忽地一紧,变断弦为挑弦,这尾螺钿紫檀琵琶离开胸前,向后飞去。

    一声炸雷。

    琵琶当空龟裂。

    梁尘重重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似乎是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雨前的城镇。

    那时候梁尘起身离开桥头老槐树下的算命摊子,抬头看到一名十四五岁的壮硕少年拦住自己前行去路,衣衫破烂,手里端着一口缺了沿的烂瓷碗,好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赏钱的无赖小乞丐,少年咧嘴微笑,一口牙齿却是意外的洁白如雪,用北境关话轻声说了两个字,“乾,乾。”

    梁尘步子不停,心底顿时了然。梁衍身边有以正五行命名的五位死士,是谓金木水火土,三位儿女身边,暗中各有十二天干地支命名的死士守护,境界均在一品,这些年几乎死伤殆尽,二十九人,如今仅剩金、木、丙,癸、寅、戌六人还活在世上。除此之外,还有以八卦五行作为称号的死士隐姓埋名藏在天下各地,暗中向北境王府输送情报。少年小跑跟上梁尘,在常人眼中嬉皮笑脸,眼神却是纯净无比,轻声道:“我师父是八卦五行中的离,二十年前受大将军之命送来一物给鲁姓铁匠,打那以后一直负责暗中监视朱王鲁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被师父收养传授武艺,两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去了趟北境,得大将军恩准,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拾起乾这个名字,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八卦死士的消息,说小王爷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梁尘作势掏出几枚铜板,停住片刻,然后在手中把玩,外人看来是玩世不恭的外地佬在戏弄这名小乞丐。

    少年笑脸依旧,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第一拨三人,我观察了两日,境界皆在二品初境,不难对付,另外一位是孤影楼之主,琵琶师叶陨,北狄杀手榜上的榜首,棘手的很,小的我擅长八石弓,二百步以内可破金身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三天之内只能射出一箭。小王爷,是杀她还是避她,我听你差遣。”

    梁尘弹起大拇指,几枚铜板不偏不倚落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出一副两眼放光的贪财模样,嘴咧的跟朵花似得,问道:“可是小王爷,她是实打实的三清境高手,咱俩能杀掉吗?”

    梁尘继续前行,边走边说,一副玩心耗尽不耐烦驱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来当饵,吸引她的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拨三人会趁我和叶陨厮杀时赶来落井下石,我若是杀不掉她,也一定会留力宰掉那三人,到时候你只管找准时机,在两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乞丐少年不依不饶跟上,好似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一脸谄媚,实则忧心忡忡道:“小王爷,需要冒这么大风险拿命去赌吗?你要死了,小的我也得跟着去死。”

    梁尘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以命搏命,总好过以小搏大十赌九输的抠门赌徒。”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佩服面前年轻男子的这个观点。

    梁尘笑了笑,跟性情古怪阴晴不定的纨绔世家子一般,抬脚踢开这名乞丐少年,同时不忘拿回碗中的几枚铜钱。

    瞠目结舌的死士少年呆呆地望着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嘴角抽搐不已,心里暗地悱恻了句,“太抠了吧!”

    此时,小巷雨中。

    没有了那尾螺钿紫檀琵琶的温软女子娇躯蓦地前倾,扑出了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女子琵琶师吐出一口猩红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三叉箭,利箭只是刺透肌肤没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五脏肺腑。

    一条铁链重锤破墙而出,砸向梁尘脑袋,结果莫名其妙被女杀手丢出铁箭,由眼眶贯穿刺客头颅。梁尘得以轻而易举躲过流星锤,心中怀有一丝不解,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三清琵琶师,然后摆了摆手。

    少年死士两百步以外拉弓射箭,是要隐匿气机踪迹,既然露馅,如一头猎豹灵活在屋檐顶之间纵跃,拉近到百步以内,弓弦崩如满月,对准女杀手的头颅。

    有小王爷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出这一箭,再者一箭若是无法将她杀死,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琵琶国手造成实质伤害就不曾知晓了。况且除去手中在弦铁箭,后背箭囊此刻仅剩一根。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梁尘,或者说是该叫你一声北境小王爷?脸上面皮有够拙劣的。我在故苏州时,先有人让师姐带话给我,说是要买枭首榜上的五人活命,这榜单不过孤影楼几个记名大杀手为造噱头编纂出来的玩意儿,我不太在意,也就应下了。过去不久,冒出来了一人,以一万两黄金指名道姓买你去死,我也依照规矩应下,后来在赶往这边的路上,接到一封密信,说是又有人送了五万两黄金,只为买你活。”

    梁尘点了点头,“我这趟前往北狄的既定路线,整个北境知晓内幕的也不过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在外,现在看来最有嫌疑买我性命的人不是岳岩就是辛右安,五万两黄金,凭他们两人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和钱财,肯定都拿得出来,但世事难料,天晓得事情真相到底是如何。至于你口中最后买我活的那人,不出意外肯定是我二哥。你为何收了五万两黄金还要赶来杀我?”

    她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来都来了,实在没必要折返,况且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进城的时候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有命在,我就不再为难你。”

    不用梁尘做出任何动作,屋顶少年就当即一箭射断了静静躺在小巷青石板上女子适才想要断去的宫弦。

    做琵琶师做女杀手两不误的叶陨眨了眨眼,问道:“我已经不再为难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地动山摇几乎痛到昏厥过去的梁尘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道:“你若一直站着不动我就杀!”

    她耸了耸肩,晃荡湿透的小头绫鞋,大概算是给了他答案。

    梁尘在墙角盘膝而坐,终于得空去吸纳那颗舍利金丹的精华。

    少年乾沿着屋顶一路纵跃,最后跳到梁尘身边,浑身气机不敢有丝毫松懈,谨慎望着那名被自己毁去琵琶的女杀手。

    而她只是弯腰仔细捡起那些破落的琵琶碎片和银弦,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然后坐在院外石阶上静静发呆。

    他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北狄叱咤江湖的第一女杀手,不动起手来,竟是这般恬静温软。

    滂沱大雨终于停歇。

    老夫子王翎宰在铁匠的陪同下走出院门,后者默不作声前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翩翩行礼的琵琶师,又看了眼坐在墙角如老僧入定的年轻人,以及持弓少年,叹了口气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恬静女子率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未曾受到波及斜立在门框的小伞。

    等到舍利金丹的精华全部被吸纳入体内,梁尘缓缓站起身,抽出嵌入两寸的踏雪,然后和少年乾一起踏入院子。

    今夜今时,这一屋子,除了躺在长椅上仍旧昏迷不醒的亡国太子朱崇,还有生在北境的小王爷梁尘,死士乾,后梁遗老王翎宰,最后加上一个外界盛传的孤影楼之主叶陨,围坐一堂,实在是荒谬至极。

    老夫子先瞥了一眼梁尘,“世事如棋步步难料,没成想当年那个五十万铁骑人心拧作一股绳的大秦北境也这般乱了。”

    梁尘褪去外衫交由少年乾,笑道:“北境家大业大,远不是小富即安所能概括,尤其安定下来以后,李家天子即便再多掣肘,也没能奈何太多,南楚和北狄估摸着也是拿五十万铁骑没有办法,大伙儿闲的鸟疼,自然就想着林立各自山头,总会有些内斗的。”

    老夫子冷冷一笑,“小王爷倒是看得开。”

    梁尘倚靠在门框坐下,瞥了眼四周,轻描淡写道:“为了给你们捎句话,差点把小命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连碗像样的茶水都没有,这就是后梁遗老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大儒冷声道:“哼,小王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后梁正是被龙骧军踏破的国门。”

    梁尘打了个哈欠,道:“没有龙骧军灭后梁,也有这军那军去做这种青史留名的壮哉事迹,但他们可不会好心放过你们后梁太子。我现在喘口气都肺疼,就别搁这扯屁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笑道:“你信不信我让人取了你的项上人头送回北境?”

    梁尘看了眼静坐的圆脸女子,后者心有灵犀说道:“叶陨半路已经收下五万两黄金,鲁剑师要杀小王爷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换成了梁尘眯眼一脸奸笑,“王大学士,如何,要试试吗?”

    老夫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梁尘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一本正经说道:“后梁复国不在开封,再往西而下八百里,直到河西走廊,有匈奴十六部,你们去收拾干净了再来谈复国,北境在那边有许多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差遣。”

    老夫子心头一震,眼神熠熠。

    梁尘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天底下没有不要银子的买卖,等你们统一河西以后,每年要往北境缴纳贡金,粮草,马匹等等,具体数目等以后再谈,另外我此次前来,是要取回鲁铁匠铸了二十多年的那柄剑,哪怕只有个剑坯,我今夜也要拿走。”

    老夫子怒火中烧,骂了句,“滚蛋!你们这是活抢!”

    梁尘翻了个白眼,“王翎宰,活了那么大岁数,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没读懂人贵在知足这个道理?别说我先前提的那些,尤其那一柄剑,难道不该理所应当奉还?我估计你要有个如花闺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得乖乖地双手奉上?”

    老夫子怒发冲冠,嘴唇气地颤抖不已,眼看着就要搬起屁股下边的凳子跟这个小王八蛋拼命。

    返回院子的铁匠拍了拍老夫子肩头,平静道:“王学士,他说的没错,那柄东皇,咱们实在没有理由扣下。”

    梁尘稍稍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这名春秋名匠会说出此等言语。

    木讷汉子望向梁尘,破天荒开怀笑言道:“小巷一战,风采十足。我一直在院子里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有半句废话,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对我脾气,很像当年的主子,咱们的后梁剑皇,只要拔剑杀人,那就只是杀人,聒噪个卵蛋。这柄东皇我铸了二十年,本该就是你的东西,今夜物归原主,若不喜这个名字,以后随意去改。相信它在你手里,一定不会辱没了去。”

    铁匠说完这句话以后,也是十分痛快,不再扯些其它有的没的,一脚重重跺地,一只长剑匣破土而出。

    剑藏于匣中,颤鸣不已。

    匣中三尺剑,夜夜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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