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皓月如同水泻,洒下薄薄水晶帘,金陵桂瓣飞舞,花酒香弥漫满城。
万千明灯皎如白日,高楼红袖,烟柳画桥,莺燕纷纷。
秋夜美景如梦,正是花天酒地的好时节。蒋溪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出远门,趁小厮一个不注意,转身就翻墙而出没了踪影。
憋闷已久的半大少年如同脱缰的野马,嘴里叼着随手掐断的嫩柳叶儿,欢脱地一步三跳,金色的发带随着动作左右摇摆,跳跃在灯烛辉煌的夜风中。
逃出府邸,走个几百米转个弯儿就到了繁华之地,蒋家做为城中首富,深谙闹中取静的巧妙和连城之价。
“哟!蒋小少爷,好久不见,做什么去了?”
蒋溪做为赵四糖葫芦小摊的忠实爱好者,“逃出升天”第一站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解馋。
蒋溪深深叹了口气,皱着眉苦大仇深道:“四伯伯,你是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被我爹关在家里死命读书,每天睁眼就是读书,闭眼还是读书,还好他出门了,要不我要憋死啦!”
赵四搓了搓手,露出一口大白牙,递过去一串糖葫芦:“山楂里面夹了核桃,少爷快多吃两串补补脑!”
蒋溪伸长了舌头,小狗般兴奋地接了过去,也不顾身上的云锦金袍,一屁股坐在小摊旁的木凳上,窝成小团就着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无忧无虑地大快朵颐起来。
临着的小贩无不侧目,笑吟吟地跟他搭着话。
“少爷,好久不见,吃不吃蟹黄包呀?”
“少爷瘦了呢,快来我这吃点淆肉补补!”
“少爷!新出炉的烤鸭,送你个鸭腿呀!”
蒋溪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嘻嘻哈哈地应和着,晚风轻轻清凉舒爽,尘世喧嚣热闹喜气洋洋,蒋溪只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只有吃喝玩乐才是人间大道。
蒋溪之父蒋百万虽贵为巨贾,却极其亲民和善,不仅施舍民粥和扶危济贫,还出资私塾,深得民心。爱屋及乌,民心连带着对他儿子也是爱护有加,蒋小公子又为人热心随和,甚为讨喜。
包裹了糖衣的山楂酸甜开胃,内里的核桃仁脂浓香脆,“简直是太好吃了!再来一串!”蒋溪开心地赞叹道,欢快地站了起来,打算再挑串儿。
糖葫芦摊前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白衣少年,“哎,这位小少爷,来一串儿?”赵四笑问道。
白衣少年只是怔怔地看着如红宝石般晶莹、灿烂如火树的糖葫芦架,不置可否。
蒋溪:“咦?你撒癔症啦?”小手随之捅了下少年的腰。
少年漠然转身过来,疑惑地看着蒋溪。
“呀!你可真好看!”此间天上宫阙,疑是仙人降凡。
只见白衣少年肤白似玉,剪水般的桃花眼里倒映着苍渺星河,眼尾上扬,有着说不出的凌厉,眉锋却是柔和,平添了几分妩媚。眉间一点红,仔细看似是小巧的花朵形状。
书到用时方恨少,蒋溪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形容少年美貌的诗词,只得反复道:“你可真是太好看啦!”
一旁的赵四也跟着附和,“就是,这小少爷眼生,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生成这般模样,这要是女子,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啊!”
赵四长得平平无奇,鼻子是鼻子,脸是脸,可是放在一起就很像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两厢对比下,愈发显得少年如若谪仙临世。
蒋溪拔了一串蜜枣的糖葫芦,不满地嚷嚷道:“现在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呀!”
“呐!请你吃!”说着便将糖葫芦递给了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不知是害羞还是发呆,又继而怔怔地望着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不说话。
“哎,我说你怎么总撒癔症呀,来快吃,可好吃啦!”蒋溪一向是自来熟的,说着便将糖葫芦送入少年口中。
凉凉的,甜甜的,还带着一点点油脂的芳香和果香。少年眼睛登时一亮,紧绷的嘴角逐渐有了弧度。
“我就说好吃吧,快拿过去吃!”蒋溪抓住少年的手,把糖葫芦塞进他手中,飞过去一个欢快的眼神,脆声道:“你自己拿着吃罢!”
“你怎么呆呆的呀,还不说话,要不要跟我去玩儿呀?”
“你自己出来的吗?没人跟着你吗,这么好看怎么能自己出门?”
“不过也是,现在是太平盛世,金陵安全的很呐!”
“我要去找我朋友玩了,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去的话,就随便吃吃,结账的时候报我名字就行了,我叫蒋溪,大家都认识我!”
蒋溪如倒豆般自问自答了一通,少年极慢地咀嚼着糖葫芦,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自说自话。
赵四“噗嗤”一笑:“我的爷哎,你这噼里啪啦的也没给人家一个说话的空儿啊!”
蒋溪嘻嘻一笑,龇着一口小芝麻牙,酒窝里蓄满了甜蜜的快乐,挥了挥手:“四伯伯,我接着玩去了,他要吃多少就给他多少,算我账上罢!”
赵四笑着道:“好勒!少爷慢走!”
蒋溪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少年喊道:“小美人,我先走喽,有缘再见!”
依旧尚未等少年回复,便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之音,还有听不清的各色小调,氤氲在灿若烟花的声色犬马中,谱曲出醉心脾的人间烟火调。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蒋溪踢踏着小步,嘴里哼唧着小调,心想若是所有诗词都能谱成曲儿,自己读书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通往百花阁的路上,时不时有小商小贩跟他打招呼,蒋溪甘之如饴地全盘尽收,热情地一一回应,架势十足,充分享受众星捧月之感。
虚面荣耀得完了,行至画桥,脚步一顿,灵光一闪,突觉后悔。这么高调地进百花阁,岂不是要人尽皆知了?人尽皆知倒还好说,本就是偷跑,传到老爹那里免不了要一顿家法伺候,何苦呐!
得,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还砸得十分的稳准狠!
蒋溪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泄愤般地扭了扭,四处张望,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鬼混了。
只见画桥那一头,露出一个悉悉簌簌的小脑袋,躲躲闪闪地伸长脖子望他这边瞧着。
蒋溪乍觉有点眼熟,遂踱了几步,同样抻着脖子瞧了回去。
一袭白衣,远看之,如芝兰玉树,身量不似成年人,但已经长出了宽肩窄腰的骨骼,白衣随风摇曳,仙气飘飘。
“呵!这不是小美人嘛!”
蒋溪登时来了劲儿,之前短暂的愤懑眨眼间变烟消云散,心无旁骛的地飞奔了过去。
白衣少年只见桥那边狂奔而来一个俊俏的登徒子,笑靥如花,张牙舞爪,飘曳的衣摆在星光烛火的映照下金灿灿地,泛着流星般的光芒。
莫名像块移动的金条。
“哎呀!小美人!你来找我玩吗?”眨眼间,活着的金条已经来到眼前,一脸期待,稍加雀跃,几分痴意,亮晶晶的眸子眨呀眨,终于耐下心来等他回复。
白衣少年颇为拘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蒋溪,似是酝酿了许久,才听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谢谢你请我吃那个红红的。”说罢,用力抓紧了衣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蒋溪被他这副懵懂中带着几分紧张又萌态毕现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他哈哈笑着,直接兜住了少年的肩膀,蒋溪比少年稍矮几分,踮起脚来堪堪能够得着。
他就这么掂着脚,十分自来熟地跟人家亲亲热热道:“小美人啊,你怎么这么好玩儿,含羞带怯的样子像个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跟哥哥说说!”
少年被他的热络一惊,僵住了身体,缓了一会儿才小声嗫嚅道:“我,我叫胡迭。”
“什么?蝴蝶?你莫不是真是小姑娘吧?来,让哥哥摸摸。”蒋溪嬉笑着,说着就要上手摸人家的胸口。
少年这回更惊了,下意识地躲闪,左右脚轻巧巧地前后滑步,旋身转了一个小圈儿,瞬间逃离了蒋溪的魔爪,倚着桥栏,一脸惊慌。
“哎!你躲什么躲,我还能吃了你嘛?来来来,不逗你了,小蝶蝶,跟哥哥我一起玩去!”说罢,又厚着堪比几堵墙的脸皮,张牙舞爪地又贴了上来,这回他没有踮着脚再去够人家肩膀,而是直接拉住了少年的手,欢快地跑了起来。
“快跑、快跑,后面有大狗追我们呐!”蒋溪装作很慌乱焦急的样子,带着白衣少年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四六不着调又活蹦乱跳的,活脱脱一副市井混混样。
然而市井混混是穿不起云锦金袍的,一两布堪比一两金,天潢贵胄都未必能有如此行头傍身。
市井混混也是吃不起金陵最附庸风雅、最具格调的麒麟轩的。蒋溪拽着胡迭一路小跑,在一栋三层木雕建筑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小楼雕栏玉砌,四周挂着几个琉璃灯转来转去,增添了几分梦幻感,步入门庭,映入眼帘的是缩小版的高山流水,内有靡靡之音环绕,轻轻泉响叮咛,还有淡淡榅桲香沁人心脾。
“唔,今日点的是榅桲香?”蒋溪吸了吸鼻子,孰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走入门厅,随口问道。
门口迎来送往的小二一脸堆笑,热络地回道:“可不是嘛,什么都瞒不住蒋少爷。少爷您这段时间怎么没来啊,店里又添了几道新菜呢!”
蒋溪:“哦?那我今天可要试试!还是玄武厅吧。”
小二弯腰,十二分殷勤地引着路:“得嘞!少爷今天大驾光临,小店当即蓬荜生辉,这么久不见,小的都想您嘞!”
蒋溪皮笑肉不笑,攥紧了手中的手,不咸不淡道:“就你会说话,好酒好菜抓紧吩咐下去罢!”
到了玄武厅,蒋溪才放开了胡迭的手,两人的手均出了汗,黏黏的。到了人少的地方,蒋少爷的脸皮竟然也随之以奇异的姿态变薄了,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胡迭,不好意思的道:“那个,胡兄弟,我多少有点唐突了,不知道为何一见你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逾矩之处还请见谅。”
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眸瞧了瞧胡迭的神情,见对方并无急色,方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种种唐突,就让我以酒赔罪吧。既然已经来到这了,不如我们畅饮一杯如何?”
文邹邹的,连蒋溪自己都牙根泛酸。
胡迭倒是没有之前局促,环视了下四周,最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玄武厅在麒麟轩的二楼,客桌依窗而立,月光解风情,大方洒下,与琉璃灯光融合得平分秋色,渐渐朦胧了二人的倒映。
麒麟轩紧邻秦淮河,江上琵琶声慢悠悠,袅袅传来,飘飘荡荡随风盈盈入耳。
蒋溪给胡迭倒了杯茶,轻轻地推到他面前。“胡兄,请喝茶。”
胡迭静静地坐着,又恢复成撒癔症模式,怔怔地看着茶杯里倒映的五彩月亮。
蒋溪也不觉无趣,品着茶,敲着扇,有滋有味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小曲儿,乐得其所。
小二手脚麻利,须臾间即端上来一盘青菜,神秘兮兮道:“少爷,这凉拌菜可了不得,一盘值二十两黄金呐!”
蒋溪抬眼乜他,漫不经心道:“不要因为本少爷有钱你就唬我,什么菜这么值钱,难不成吃了能飞升成仙?
小二一脸媚笑,伸出大拇指,俯下身来嘀咕道:“要不就说少爷是见多识广的富贵人呢,这菜吃了还真能飞仙。这可是李道士费尽千辛万苦才采来的梦成草啊!”
此言一出,老神在在般入定的胡迭和不屑一顾的蒋溪登时来了精神,异首同抬地盯着小二手上的那道菜。
大陈年间,国力昌盛,陈度宗在享尽繁华的同时也日渐心生忧怖,广罗天下奇士修仙问道,以求长生不死。
然而入世不修仙,修仙不问俗世,乃是亘古的约定俗成,因此皇帝所能招揽到的大多都是野修,也就是无门无派或者野鸡门派的修士,真正的仙门世家就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般,只听过没见过。
而越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就越有人想要拼命触及一二,矢志不渝。
民间的传说五花八门,仙家吃的仙草,喝的露水,隔三差五就被疯传一番,真真假假无从考证,其中梦成草就是最近被炒作火热的仙草,据说凡人吃了可以延年益寿,修士吃了可以功力猛增,助力飞升。
小二一见成功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他就更来了精神,带着一脸骄傲夸夸其谈道:“不是我吹啊,全金陵也只有在麒麟轩才能吃到正宗的梦成草,李修士可是守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在这紫金山巅采成。少爷你猜怎么着,还有小蛇去采呢,结果被李道士下了雄黄咒,拿了下来。这小蛇可是赔了仙草又折了自己啊,少爷你说是不是!”
蒋溪听着只觉好玩,求仙问道之类的他也不陌生,老爹在府里也请了个老道,平时他也跟着学些拳脚功夫和入门野符,全当强身健体打流氓玩儿,因此听闻小二之言,也毫不觉惊奇,颇为淡定。
而一直淡定如水、面无波澜的胡迭却是“嗖”地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像个傻柱子。
傻柱子焦急地问道:“这位大人,那个小蛇现在在哪?”
这还是蒋溪听到胡迭进门后说的第二句话,他一向是个抓不住重点的,听不出人家语气里的急迫,反而是又登徒子般上下打量着人家,心想这小蝴蝶人美声也甜,真真是个小可人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