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舞厅(四)
宋浩宇最后确定了两套备选,一套是许一朵看上的深蓝色西装,另一套是纯黑的常规款。他先试穿了一身蓝西装,许一朵拍手,好看好看,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银行骨干,接着他又试了黑色的,许一朵皱眉,这个太老气,等你当上行长再穿吧。
导购是个中年阿姨,拿长辈的眼光建议说:“其实黑色西装百搭,要是嫌颜色老,可以配个浅色领带。”说着导购拿来一条米灰领带,给宋浩宇搭了一下。
许一朵摇头:“我还是觉得蓝西装好看,上面的暗纹比较有特点,还显瘦。”她问站在一旁的秦宇,“是不是深蓝色更好看?”
秦宇看不出来:“长得差不多。”
许一朵又看陈新月,陈新月坐在椅子上说:“都还不错,让他自己选吧。”
宋浩宇说:“要不就要蓝色的?”
导购这时赶紧说:“两款要是都喜欢,就都拿下吧,我们店正好有活动,两套衣服打七折,今天是活动最后一天了。我家牌子难得有这么大力度的折扣。”
宋浩宇对镜整了下衬衣领子:“我就要一身就行。”
导购说:“我看你是新参加工作,来置办西服,是吧,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阿姨跟你说啊,这种西装送洗,至少两三天才能拿回来,起码要准备两套替换着穿。”
宋浩宇说:“我们公司平时不要求穿正装,预备一套就够了。”
导购低低“啊”了一声,有点遗憾的意思:“要不再看看别的,我家还有休闲装,小夹克什么的,凑个七折多合适啊。那边也有女式西装……”导购看向两个女生,许一朵和陈新月没给回应,表情明显不感兴趣,导购又看着秦宇问,“这个小伙子也得需要西装吧?一起买至少能便宜一千多。”
秦宇摇头摇了一半,宋浩宇忽然转回身:“对啊,哥,你之前不是说坐班需要穿正装么,不穿还扣工资?”
之前旅行社确实有这个要求,只是秦宇从来没穿过,老板也懒得过来检查。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这工作了。秦宇往前迈了一步,跟宋浩宇笑了笑:“我就不用了吧。”
导购说:“需要就再挑一套,阿姨不骗人的,你们尽管在这商场里面逛,就属我家西装样式多,价格也合适……”
秦宇刚要张口,视线莫名其妙扫到了陈新月身上,她正似有似无看着他。秦宇本想拒绝,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一出口话就变了,对着导购道:“那行,我试试吧……就那套灰色的。”他随手一指刚才摸着软乎乎的那套西装。
导购过去拎出那套灰西装,笑脸一下子灿烂了,秦宇当即心知不好。导购把西装给他挂在试衣间门上,说着:“这是新到的货,还没来得及挂出来,小伙子眼光真好,这面料轻薄透气,还不容易打褶。你穿一八零就行,我再给你搭件衬衣……”
秦宇进试衣间里一翻吊牌,妈的外套三千多,裤子一千九,加起来是宋浩宇西装价格的两倍,难怪导购笑那么灿烂。小心翼翼在身上套好,秦宇总结出个经验,藏在货架里面的不一定是打折货,还有可能是尚未展示的最新款,玩得好一手深藏不露啊。
试衣间门一开,导购就守在门口等着称赞,左一个合身,右一个精神。秦宇没往镜子前面站,先看向宋浩宇他们。宋浩宇穿着那一身黑西装,对他笑眯眯的:“哥,你这一身不错啊。”
秦宇心说,等你知道了价格觉得更不错。许一朵打量他一番,然后跟宋浩宇说:“看吧,西装还是有颜色的好看,这套灰的好看,你那套蓝的好看。”整得宋浩宇连连说:“行行,蓝的好看,我就要蓝的了。”最终让秦宇打定心思的,还是陈新月抬头看着他,然后点了下头,说:“是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秦宇看重的不是这个评价,而是陈新月在点头之前,认认真真看了他两秒钟,这让秦宇觉得,她的点头是真心诚意的。
于是秦宇也对导购点了下头:“这套我买了,哪去结账?”
刷完卡,秦宇的手机发来个短信提醒,卡余额只剩一万出头了。原先卡里一万大几,现在一万小几,稍微再一花就只剩四位数了,这上下几千元的浮动,带给人的心理差距还是挺大的。
宋浩宇拎着袋子跟两女生走过来,秦宇赶紧把短信按了,许一朵余光瞥见他的手机屏保,乐了,拽过来看:“呦,日进斗金?”
满屏一张黄澄澄的大图,上书四个金红大字——日进斗金。秦宇倒是没藏,展示给她看:“跟我之前办公室电脑屏幕一套的,老板发过来的,说这几个字开过光。”
许一朵说:“电脑图片也能开光?”
秦宇说:“谁知道呢,看着喜庆我就用着了,就是土了点。”
许一朵松开手:“不土啊,大俗即大雅,挺有意思的。”秦宇笑了笑,见陈新月没有想看的意思,就把手机装了。然后他想到,昨晚她夺过他手机的时候,没准已经看到了。
电影票买的五点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几人从二楼男装部直奔七楼电影厅,宋浩宇拎着两套西装袋子走在最后面。导购给包装得很好,西服拿衣架撑着,外面罩了个防尘袋,衣架钩子从袋里伸出来,回家直接往衣柜里一挂就成。西装不能叠,要平平整整地放,因此包装纸袋格外大,接近一米长,坐电梯都卡墙,得斜过来拿。秦宇说帮着宋浩宇拎,他不让,一人拎一套都不行。也能理解,估计是宋浩宇发现秦宇买的西装价格超太多了,只为了给他凑七折,他过意不去,所以想在别的方面找补回来点。
宋浩宇在影院门口机子取了票,秦宇看到柜台有卖零嘴,问大家:“吃爆米花不?”
两个女生摇头。
秦宇又问:“可乐呢?”其实主要是问陈新月,陈新月又摇了下头,他就当大家都不需要了。
没多久进了场,靠着走廊的四张连座,陈新月先进去坐下了。秦宇心里有想法,但又不敢表现太明显,于是站走廊上等着,许一朵进去坐下了,宋浩宇跟着进去了,秦宇坐在最边上,距离陈新月最远。
秦宇不知道看个电影,是否只有他自己想法这么多。说起来他好久没进电影院了,真的算久,上一次来看电影还是小学的时候,他妈单位发了两张票,带他来看,还破天荒地买了大杯可乐和一把炸串。秦宇一手可乐杯,一手握炸串,看到别的大部分孩子都没有,心里头可得意了。那时候电影院远不如现在发达,影视效果也差,3d压根没听说过,众人在大场子里面排排坐,就着单一的音响,看着前边一块幕布。秦宇记得那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个片子,家庭教育主题的,一个小女孩为了让生病的母亲吃顿有营养的,把自己从小养大的乌鸡炖了汤,那只乌鸡叫毛毛,白毛黑脸,生前毛茸茸的挺可爱。小女孩端汤的时候哭了,影院里各个位置都传来轻微的啜泣声,秦宇抬头,看到母亲眼中也泛出泪花,他本来没被触动,但瞧见母亲哭了,又看回电影,忽然心头一酸,也咧嘴哭了几声。
看完电影,母亲又给他买了个甜筒,夸他懂事,长大了一定懂得孝顺。
现在他长大了,不得不懂事了,孝不孝顺不知道,也没机会表现了。往事回想,他首先只想到母亲望着大屏幕,眼眶湿润的神情。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母亲的表情那样温柔,明亮,生动,在他哭出声后,母亲立即抹了泪,转过头来轻轻拍他的背。
那个时候真好啊,他心里酸,就能够哭出声,哭了就有人哄,哭完了还有甜筒吃。甜筒又冰又甜,舔一口,什么难事都忘了。
今天的电影是哥斯拉大战金刚,不怪宋浩宇不会挑,最近没什么好片子,这是评分最好的了。看个特效热闹热闹,也还不错。影院里环绕音效轰隆隆的,秦宇带着3d眼镜,感觉脑袋震得晕,等到看完,胃口也给震没了。
七楼是商场顶楼,除去电影就是美食。出了影院没走几步,直接走进隔壁葫芦娃火锅店。许一朵张罗着点了一桌涮菜,一口鸳鸯锅热气腾腾的上来了,看着味道喷香,秦宇没胃口吃不动,几盘肉都没尝全,有点可惜了。
涮完火锅九点多了,商场里放起了回家的萨克斯曲,最后一波客人开始往外撤。他们几个坐上直梯,秦宇按了个一层,陈新月从后面伸手,紧接着按了个负一。
秦宇回过头,陈新月说:“我们开车来的,在地下停车场里。”秦宇想起来了,早上电话里说过,许一朵开了车的。看个电影给他看晕了,没反应过来。秦宇“哦”了声,又把脑袋转回去了。
等走到停车位面前,秦宇一下懵了,又是那辆锃亮的黑色奔驰,他开去哈尔滨的那辆,车牌号都一模一样。
许一朵手里掂着车钥匙绕去开车了,陈新月坐进副驾驶,宋浩宇钻进后车门。许一朵看只剩秦宇站在原地,说:“上车吧,你俩坐后面。”
秦宇指着问:“这到底是谁的车?”
许一朵说:“奥,这是新月她家的车,不过她不会开。”
秦宇重复:“她家的?”
“算是她后爸的。”许一朵有些奇怪,说,“我们出来玩,她问家里借来开开,怎么了?”
秦宇说:“没事,我看这车挺好。”
许一朵笑了笑:“是挺好,开着舒服。你快上车吧。”
秦宇说:“她后爸……跟她妈最近再婚的那个人,是叫郑诚舟么?”
“好像是姓郑。”许一朵说,“到底怎么了?”
秦宇说:“认识,确认一下。”
许一朵不明所以,秦宇冲她一点头,开门钻后座了。开去哈尔滨那晚,在车里翻到的驾驶本上的名字,郑诚舟,其实是她后爸,秦宇算是没猜错。
但刚开始不了解,一激动给误会了,还以为是她偷来的。你说这事闹得。
今晚吃饭大家都没喝酒,所以四个人里,三人都可以开车。但许一朵愿意开,觉得是她开来的,就该她开回去,包接包送是个道理。许一朵开车技术也很不错,比较稳当,不属于那种人见人怕的女司机,从聊天中,得知她高中毕业就考驾驶本了,在大学里租了辆车,周末就开出去玩。本来目的是散心,为了把孙巍忘干净,后来反倒热爱上了野营,后备箱里还陆续置办了烧烤架和帐篷。
许一朵这性格挺好,爱玩就好,会玩是福,就怕连想玩的心情都没有了。后来许一朵不跟两个男生聊天了,边开车边跟副驾驶的陈新月说话,时不时咯咯笑两声。秦宇觉得陈新月有许一朵这样的朋友很有福气,能把她带的开心一点。
车子先开到了满峰饺子馆门口,秦宇和宋浩宇下车了。副驾驶车窗降下来,宋浩宇从后备箱拿出西装大袋子,压着脑袋冲车里说:“快回去吧,到家跟我说一声。”之后又笑了下:“谢啦,陪我买西装,辛苦辛苦。”
车里应了几声,窗户慢慢升回去了。车走以后,宋浩宇才拎着两个大袋子,着着急急跑上楼上厕所去了,秦宇停在路边点了根烟。
家里他舅和舅妈不抽烟,宋浩宇也不抽,秦宇一般抽烟都跑去外面。他缓缓吐出口气,看着扩散的烟雾和路灯光圈晕在一起,想不起自己抽烟是从哪学的了。
什么时间他还记得,就在他高一辍学以后。那一年,控烟条例成了时政热点,很多相关论述是要背下来的,考试多半用的上。同龄学生在校园里吭哧吭哧背题,他在外头,一根根的就抽起来了。
但是跟谁学的呢?一根烟抽到烟屁股,秦宇换了一根点燃,心想多半是跟他姥。
他母亲出事以后,他姥大病一场,之后信了基督,每天嘴里念念念叨叨,身体倒慢慢恢复了。秦宇辍学以后,在他姥家住了大半年,直到满了十六岁。那时候其他人都劝他回去读书,只有他姥不劝。
他姥姥家是县城平房,堂屋正中摆一张四方麻将桌,从中午到夜里,秦宇就没见桌边缺过人。他姥一般盘踞在坐北朝南的圈椅里,右手夹根烟,搬牌出牌,吸烟掸灰,全凭一手搞定。而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本圣经,上面搁着烟盒和零钱。
秦宇刚去那阵,他姥时不时把他叫过来站旁边,右手扔出张牌:“二条!”左手在圣经上敲两下,“小宇啊,人有原罪,你知道原罪是什么吗?”
秦宇对她说:“姥,我回不去学校了,不上学不算犯罪吧。”
他姥说:“你理解的犯罪也不对,主所说的犯罪,就像是箭手错失了箭靶。没有目标,盲目的生活下去,就会持续受苦并且制造苦难,这是原罪。”
秦宇没说话,他姥看着牌面,问:“懂我意思么?”秦宇站在桌边说:“懂了。”他姥问:“你说说我什么意思?”秦宇说:“你是说我上学也没用,姥,你思想真开明。”
他姥抬头看他一眼,转手从桌上吃了张牌,指着他叹了口气:“有空看看圣经,主会保佑你的。”她分了个空将牌插进去,然后整牌搬倒,“我胡了。”
另外三家怨声叹气,将麻将揉的噼里啪啦响,他姥将赢来的钱都搁到圣经上边。秦宇记得那本圣经是描金的,厚重贵气,页边闪着光。秦宇没翻开过圣经,只是一直记着他姥说过的这几句话,他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去搞懂它们。
直到后来他妈迁坟,白发送黑发,他姥再次大病一场,圣经就搁病床旁边,只是她再也下不了床了。直到他姥离世,在地下永远陪在女儿身边了,秦宇独自生活,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懂得那几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