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所以李勍不动声色地将他推远了几寸:“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回长陵王府,我将裴桓留在你身边,若有要紧事,让裴桓来找我,知道了么。”
“知道了……”林金潼见他要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有点想跟李勍回长陵王府去,但他想到瑞王。
那还是爷爷比较重要。
林金潼将他送到王府门口,李勍上了马车,朝他挥手道:“不必送了,潼儿,回去。”
因着林金潼的新身份,李勍喊他的方式也变了,林金潼很受用,笑开来抬手挥道:“四叔明日再见。”
李勍慢慢放下马车锦帘,脑海里徘徊少年的笑靥。
他在回疆就藩,暗中操纵茶马贸易,谋取巨利,难免跟漠国打上交道。
西域诸国几十,以兵力强盛、擅长马战的漠国为首。
漠国可汗厄茨被称为西域雄狮,他高大威猛,姬妾众多,几个皇子生得模样各异。有的继承了吐火罗人的样貌,生得一头红发灰眼,长颅窄脸;有的则带些波斯血统,高眉深目,皮肤呈密色。
因为子嗣多,皇室内部斗争繁多,内忧重重。这也是漠国在厄茨可汗手底下没有向中原发动战争、扩张领土的主要原因。
而林金潼的母亲是中原人,他自幼又在中原长大,其样貌举止,心思单纯,和李勍接触的所有漠国人都不同。
不过,倒是继承了漠国人的热烈奔放。
若日后将他送回漠国夺权,李勍还怕林金潼让皇室那群豺狼虎豹给分食殆尽,连骨头都不剩。
还是得自己亲手教导才行。
李勍走后,林金潼倒也没有失落太久,不像之前,他只有李勍一个可以倚靠的人,现在他有爷爷,有五叔。
所以林金潼想也不想,就跑去找李煦玩了。
李煦今日刚到,又忙活一日,早早睡下,榻上发出他绵长的呼吸声。
他只会点皮毛工夫,林金潼靠近,而李煦正在沉睡自然发觉不了。
林金潼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五叔?”
他用气声喊道。
李煦毫无反应。
“五叔,我能跟你一起睡觉吗?”
李煦被吵到了,翻了个身。
林金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吵醒他。
“哎,”林金潼叹口气,“五叔睡了,没人陪我玩了,算了,明日再找他好了。”
旋即翻窗出去,回到自己的院子。
这院子是今日刚给他打扫出来的,挨着李煦的院子。因着怕他被人发现男扮女装,所以林金潼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空落落的。
裴桓将煎好的药端来,监督他喝完,林金潼方才自己躺下。
他怕冷,被褥里几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都是裴桓放置的。
林金潼问裴桓,裴桓说是王爷的意思。
林金潼又问:“哪个王爷,四叔还
是爷爷?”
裴桓沉默了一下,
道:“世子的哥哥。”
林金潼:“那裴大哥你说我四叔就好了嘛,
拐来拐去的。”
裴桓不说话。
他原想提醒林金潼,王爷不会是他的四叔,瑞王也并非他的爷爷,但林金潼显然是当真了,并且深陷其中,像是给自己织了一个梦。
林金潼和裴桓相处,时常被他闷得不想说话,将油灯熄了便睡下了。
被褥里汤婆子暖着四肢和心口,可林金潼还是觉得冷,后半夜,汤婆子的温度逐渐凉了。半梦半醒间,林金潼微微哆嗦着,蜷成了一团。
寒疾入骨,即便开春,也没能缓解丝毫。
翌日一早,天刚亮,林金潼起床就去了瑞王的房中,见他没起,就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门外,公孙先生轻叹一声,与他并肩而语:“老王爷往常日里,时常可安睡十时辰甚至过之。这许多时日,便多半如此沉睡。前日太医过来,嘱咐过,遇其沉眠,莫要惊动,任他如此,不受世间烦扰地长眠去。”
林金潼看了一眼瑞王紧闭的房门。
想起来师父晚年也是如此,睡得多,醒着少。林金潼便是一次一次地唤醒他,唤到最后,师父平静朝他道:“徒儿,不要白费力气了,师父已是时日所限,非是仙草能延。若来日我再沉沉入梦,就任我如此,不要唤醒了。”
林金潼听从了,当真是没有将他唤醒,那日午后,阳光斜照,师父的气息消散,身躯冰凉。
林金潼后知后觉,怔然坐了整夜。
师父走了。
再也没有人教他武功了。
再也没有人会打他了。
一回神,他的眼角已湿润,泪滴落下。
“不……”林金潼转身推门而入。
公孙先生连忙道:“林公……郡主!”他改了口,看着林金潼跪坐在老王爷的病榻前头,竟尝试去喊他:“爷爷……”
而瑞王听得这微弱的一声呼唤,手指微动,竟慢慢转醒来。
“桐儿,”瑞王艰难地拧过脖子,看他眼眶通红,道,“是谁欺负了你,怎生哭了?”
林金潼摇头,吸吸鼻子说:“是虫子飞进眼睛了,爷爷,你饿了么,我去给你做早膳。”
上午巳时,李煦才转醒,到瑞王院子里,看见这“爷孙俩”竟然坐在院中晒太阳,侃天说地。
瑞王在说年轻时候北伐战事,林金潼听得入迷,不时发问,瑞王记忆清晰,无论他问什么,都能答上来。
公孙先生犹记得前几日瑞王的状态,和现在可是天差地别,他动容地擦了擦眼泪,看着世子爷也跟着凑上去:“爹,讲什么呢这么开心,儿子也要听。”
跟着三人团团坐在一起,中间围个烤火炉。若是老王爷其他子女也回来了,想必这画面更是其乐融融……
但昨夜,长陵王交代过他:“找到小郡主的消息,切记莫要传出去了,就算是家里人也是如此。”
林金潼毕竟是男扮女装,知道的人多了,泄露的风险也就更大。
快到午时,林金潼将老王爷搀扶进里屋坐下。
问公孙先生:“我四叔今日不来了么?”
公孙先生答:“这个点,四爷想必刚从宫里出来没多久。”
“哦……”林金潼忽地想起什么来,“对了,老先生,这个还给你。”
他将那日世子硬要给自己的钱袋掏出,还给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见状眼皮一跳,假意推拒,抓着银袋不放松了:“不可、不可,郡主这是做什么……”
林金潼“哎呀”一声:“都是一家人,钱不钱的没什么,你一辈子才攒了七十九两银,这么多年月俸也没怎么涨,我不要你的钱,我拿着没什么用……”
“那怎么行……”公孙先生主要怕他反水,想了想还是掏出几块碎银给林金潼,“这些给郡主,郡主收下吧。”
“好…那我收下了。”林金潼只好收下。他之前饱受了没钱的苦恼,跟了李勍之后,身上的银子压根没花过,在长陵王府吃穿不愁,买什么都有裴桓掏钱。
正午时开餐,李勍到了。
“爹。”李勍跨过门槛,身上还穿着朝服,是寻常的绯色,他家中有先帝赏赐的四爪蟒袍,但已经深藏了许久不曾穿过。
“四哥来啦!赶上吃饭了。”李煦捏着筷子,“快坐。”
林金潼跟着喊:“四叔。”
李勍坐在空位上,恰在林金潼身旁。瑞王只能吃些流食,就算李煦素来铺张,也不敢造次,这桌上四菜一汤,极为简朴。
李勍吃了一口,眉心微蹙:“这是莲子粥?”
李煦:“是啊,莲子银耳粥,怎么了?”
“没事。”李勍将林金潼面前刚吃了一口的粥碗推开。
林金潼不明所以:“四叔?”
李勍道:“莲子和银耳性寒,你不能吃。”
说完侧头唤来下人:“给郡主换别的。以后厨房别做性寒的食物给郡主。”
他交代完,扭头看见林金潼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眸光明亮,四下还有旁人,李勍不好面上让他不要看自己,桌下,抬脚轻轻在他腿上一碰。
林金潼下意识朝桌下看去,四叔踢我?
他又看向李勍。
李勍面不改色道:“先吃菜。”
林金潼“哦”了一声,动筷去夹绿豆酥。李勍再次伸手挪开盘子:“绿豆也性寒。”
林金潼:“……”
“那我能吃什么?”
李勍指了指桌上其他的菜:“剩下的都能吃,多吃肉。”
一旁,李煦看看四哥,又看看林金潼,见二人相处异于常人,想起林金潼说的话来,他背过脸嘿嘿一笑。
瑞王今日起得早,精神奕奕,醒着三个多时辰,方才在下午开始打盹。
随即,李勍命人将自己在瑞王府的书斋收拾出来,打算亲自给林金潼上课。
他
交代下去,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打扰。
林金潼听见上课,还以为是教自己读书习字,等裴桓将他带到后,林金潼还未走入房内,就嗅到淡淡的纸墨香气。
整个书斋仿佛是被书卷的香气所包围,林金潼走进去,瞧见左右两壁,都是上至梁下至地的书架,每一层书架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书架上还错落地放置了几个玉瓶,其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柳条。
中央,一个精美的雕花窗户正对着一张楠木长桌,斑驳阳光透过细密的雕花投在桌上。
而李勍就坐在那张桌子的对面,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王羲之的字。
林金潼左顾右盼,发觉偌大书斋只有自己和李勍在。
“四叔。”他喊道。
李勍抬眸,午后的阳光染在他深邃的眉眼处,他招手:“潼儿,来。”
林金潼控制不住朝他走去,心生异动。
李勍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
“好。”林金潼坐下,看见桌上一侧放着几本书,中间放着一张看着有些年头的白玉石棋盘,“四叔,是要教我什么,下棋么?”
李勍点头:“潼儿可会下棋?”
林金潼老实摇头:“不会。”
“今日教你下棋可好?”
中盘如江湖中行走,周旋于诸侯之间,这棋艺一道,能让林金潼从懵懂无知,快速蜕变。
林金潼继续点头:“好,我学,怎么下?”
李勍耐心十足,先讲解了一遍规则,又在棋盘上布了最简单的棋局。旋即将黑子给他:“你认为该下到哪里?”
林金潼虽然聪明,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琴棋书画的料,本来就听得稀里糊涂,这下都懵了,拿着黑子,手在棋盘上挪来挪去:“……这儿?”他观察着李勍的表情。
见状不对,赶紧换个位置:“这里?”
李勍表情没有变化。
“是不是这儿?”林金潼继续变化,然而他变化无端,没有一个位置是对的,李勍有些无奈,可也没有说他,握着他的手将黑子落下:“是这儿。”
“哦哦,原来是这里。”林金潼抓了下头,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又看向李勍。
他学得慢,但李勍不恼,问他:“知道为何下这里么?”
林金潼稍显心虚:“我……不知道。”
李勍解释:“这一步,叫作‘天元’,犹如将军首次出征,选择的是最关键的营地。你之前的选择,靠近山脚,太易受制于人。此步,正位于棋盘之中央,使你能够自如地应对东南西北之变化。”
林金潼似懂非懂:“下中间就行了么?”
李勍摇头:“这是棋盘,你将它看做一个江山。”
林金潼“嗯嗯”两声。
“这是棋子,是你的将士。”李勍点了点黑白二子。
林金潼点头。
“棋子守己方之地,牵制敌方之动,与朝堂上的布局无异。此步,犹如在群
山之间建立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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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可出征而攻。”
林金潼还是望着他,脸庞些许迷茫。
这对他太过晦涩难懂了些。
李勍不厌其烦,一遍遍耐心教导,期望能将道理通过棋局来阐述给他。
教孩子,是要费心些。
而李勍的棋艺是自学的,他自幼便知晓讨好先帝和太傅,知道二人喜对弈,便翻阅所有能接触到的棋书。
棋局千变万化,但世间统共也就那么多个棋局,李勍只看了一遍,就全部记住了,就此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林金潼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一天下来,也没什么成果就是了,看他累了,李勍让他休息片刻,林金潼趴在了桌上,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目光朝向他问道:“对了,四叔你今日怎么在桌下蹭我啊?”
自己分明是在踢他,提醒他别看了。
李勍不想解释,抽出一本书来翻开,平静道:“没注意。”
“哦……你没注意,是不小心的。”林金潼趴在桌上,眼睛转了转,见他低头看书,暮色尽染在修长手指,已是酉时,光亮渡在李勍英俊挺拔的侧脸上。
林金潼闭上眼睛,将脑袋埋在胳膊肘中,佯装睡着了般。
旋即,也悄悄抬腿,无声无息地靠过去,小腿在李勍腿上蹭了两下。
他是图好玩,但李勍手指一颤,几乎是瞬间,就有痒的感觉爬上来。
他抬眼看向少年。
林金潼继续装睡,半晌听见没反应,以为是蹭到椅子腿儿了。索性上了手,悄悄伸过去,手指刚搭上带着体温的大腿,就忽地让人一把捉住了。
李勍逮住他的手腕子,有了恼意,连名带姓喊:“林金潼,你要做什么。”
林金潼慢慢从胳膊肘抬脸,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来,望向李勍:“啊?四叔,我没注意。”
李勍被他撩拨得火气重了,语气也跟着重了:“谁教的,又是王嬷嬷教你的?”
“不是啊,”林金潼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天生的狐狸眼,此刻却显得无辜,下巴支在胳膊上,“四叔你教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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