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家主的梦魇
看着染甜居的生意这般红火,几个月来,渭城之中陆续开了好几家糖水铺。这些铺子开张时的排场远超染甜居,譬如隔街的那家冰凝斋,他们重金寻来了好些反季的花,弄了个十二花仙的名头,装饰了至少三分之一个渭城的角角落落。再说百鸟街上的品味阁,他们更是千里迢迢从安州请来了沙罗坊的舞姬,跳了整整十晚的舞。沙罗坊是整个天盛国最负盛名的舞坊,即便请的是坊中最普通的舞姬,这番花费亦不下数千两。
中秋那日观月台上献舞的明月姬便是沙罗坊名头最响的舞姬。可不管明月姬的舞姿如何优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渭城百姓什么也看不着。如今还能有机会近距离目睹沙罗坊舞姬的曼妙舞姿,百姓们自是情绪高涨,舞姬们跳了十晚,百鸟街就被堵了十晚。
“终于忙完了。据说西街又开了一家糖水铺,说是会送索饼,见者有份。言乐,我们去看看,就当是备年货。”这日,周冉又凑李言乐去新开的铺子看热闹。
“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再算算糖水铺这个月的账,蜜饯铺那边也还有好一些账目没整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春节,接下来应当会很忙,我得先整理起来。”
“行,那我多领些来分你。”周冉说着用深蓝色的头巾遮了半张脸,出门直奔西街。
李言乐见周冉这兴致勃勃的模样,想起这些新铺子刚开张那会她们俩可是担心了好几日,甚至乔装打扮去打探过几番。可这些铺子多数没热闹过几日,生意便一落千丈,眼看就要关门。也是见的多了,她们才生出这闲心去凑热闹,得些送的物件回来。
其实这些铺子现下的情况也算在她们的意料之中,这些新铺子噱头虽足,食物的味道却无甚特别。旁人只道她们这染甜居是借了天时地利才有现在的红火,却不知染甜居的镇店之宝其实是吴叔。所有引人注意的噱头终不过是昙花一现,吴叔的配方和手艺才是他们的经营之本。更何况现下已近腊月,染甜居推出了譬如冬笋鸡汤、莲藕排骨汤等冬日里颇受欢迎的咸汤,即便是糖水,也增加了蛋花姜水、红糖枣汤等滋补品类。再看那些新铺子,他们有的甚至还在卖夏日里的酸梅汤,生意岂能好。
“言乐妹子,紫苏姜快卖完了,帮我从后头拿些来。”
听到小灿的喊话,李言乐应了一声,放下笔就去二楼取紫苏姜。刚踏上台阶,她又听到吴叔在喊她。
“言乐,紫苏姜没了,我这刚切了姜片要做。”
李言乐回头,见吴叔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来,手中还抱着一个罐子。
“这么快就卖完了,我记得前几日刚做了批新的。”
“是啊,今早小冉让我再做一些时我也这么说。许是快过年,这红艳艳的颜色看着喜庆,大伙爱买。”
“吴叔,应是味道好又喜庆,所以大伙都爱买。这紫苏姜家家都在卖,又不是我们铺子独有,还是您这糖汁调得好,所以才这般好卖。”李言乐边说着边拿过吴叔手中的罐子放在了桌上,又扶了他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
“哈哈,你啊,话虽不多,每每说起来总让人听着十分舒坦,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这么笑眯眯地夸我的糖水好喝。对了,小陆来过吗?”
“今日我一直在铺子里,可没见过他。怎么了?”
“小冉说蜜饯铺也要做新的紫苏姜,王嫂切好了姜片才发现紫苏糖汁没了,说是小陆今日会来拿。”吴叔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陶罐。
“他许是太忙了抽不开身,我恰好要去渭西拿几本账簿,可将这糖汁送去。”
揽过送糖汁的差事,李言乐收拾了桌上的纸笔便离开了糖水铺。临走前,她让小灿先把紫苏姜的挂牌撤下,等有货了再摆上。
临近岁末,渭城每条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挂上了红灯笼,动作快些的铺子甚至连桃符都已钉上。商铺里的人比往日更旺,量布做新衣的、采买年货的,进出不断。街边临时支起的的打糕摊、馒头摊更是被围了好几圈。
馒头摊的摊主刚掀开蒸笼,寒风吹过,带歪了馒头上冒出的白气,也带走了一旁等待的顾客身上的热气,冻得他们一阵哆嗦。李言乐也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抱紧怀中的陶罐。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可不是,说不好会下雪。”
“渭城可有好几年没下过雪了。”
“可不是,我家小子年年都嚷着要看雪,今年大概是能见着了。”
听到旁人的谈话,李言乐想起周冉说渭城的冬日极少下雪,上一次下雪还是在六年前她初来渭城那会。可对于李言乐,雪她是见惯了的,梁镇年年都下大雪,三分之一的冬日,院子里是白茫茫的。
“兔糖咯,卖兔糖咯。”一位老婆婆挎着一个竹篮吆喝。
距李言乐不远处,等馒头的一位男子一招呼,老婆婆立马朝他走了过去,动作矫健。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渭城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兔糖。顾名思义,兔糖是兔形的一种糖,其上绘有牡丹、麒麟、貔貅等寓意吉祥的彩色纹饰。兔糖质地坚硬味道甜腻,好看却不好吃,因此虽称之为糖,多却用做餐桌上的摆件。现下接近年关,渭城中贩卖兔糖的小贩和商铺多不胜数,每家的形状和纹饰都有不同,可这位老婆婆手中的兔糖,李言乐却似曾相识。
她想起五岁那年,娘亲出远门归来时,身后跟着的那位小哥哥。
那是立冬过后的第二日,梁镇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李言乐正跟隔壁公孙家的小女儿在院子玩雪,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车马声,有人喊了声夫人回来了。李言乐抬头望去,只见月余未见的娘亲正从马车上下来,于是她猛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对公孙悦说了句我娘亲回来了,就像一个小雪球似地奔向了大门。
见女儿欢快地向自己跑来,慕蝶蹲下身,张开手臂将她揽进怀里顺势抱了起来。她静了须臾,说道“沉了不少,爹爹是不是天天带你去吃王家的豆黄饼?”
“没有,爹爹教我说是衣服穿多了才沉的。”小李言乐奶声奶气道。
“咳、咳。”
听见娘亲身后传来咳嗽声,李言乐好奇地侧头看去,恰好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那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可眼尾又微微下垂,显得人楚楚可怜。
感受到李言乐突然的安静,慕蝶将她放下,牵着她到身后的男孩面前。
“言乐,小哥哥和家人走散,要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日,你可要和他好好相处。”
“知道了,娘亲。”李言乐应了慕蝶的话,又同那小哥哥说道“小哥哥,等爹爹病好了,我让爹爹带我们去买豆黄饼。”
她说着便伸手去牵那小哥哥,不曾想他却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领着那位小哥哥去客房的路上,他始终隔了些距离跟在慕蝶母女身后,一言不发。
“言乐,小哥哥虽年长你几岁,可他生病了,在这又没有朋友,作为主人家你可要多照顾他。”慕蝶小声嘱咐李言乐。
李言乐偷偷地回头去看身后那位穿了两件狐裘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的小哥哥,而后抬头看着娘亲点头道“那我要不要牵上小哥哥一起走?”
“倒是不必。他不喜与人接触,你非要同他走在一起反倒让他不自在。”
“哦,那我们走吧。”李言乐说完这话,就看到了几米外朝他们走来的李璟祺。彼时,李璟祺刚被傅一止扎完针,嘴唇仍有些发白,看他这副模样慕蝶便知他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爹爹!”李言乐松开慕蝶的手就向李璟祺跑去。
李璟祺抱起李言乐,虽满脸疲倦,还是挤出一个得意的笑,同慕蝶说道“我们女儿还是最爱爹爹。”
慕蝶抽出锦帕,温柔擦去李璟祺额上的汗珠,轻声细语道“李璟祺,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刚缓过来就敢出来受冻?”
“不长不长,夫人莫生气,我这就回去。”
李璟祺抱着李言乐,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自那日起,那小哥哥便在李家住下了。李言乐问娘亲小哥哥的名字,娘亲只说他是她在回来的路上捡的,也不知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唤他小白哥哥即可。
整个冬日里,这位小白哥哥都穿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火炉旁发呆,不曾说过一个字。李言乐曾无意间听到傅伯伯说他是中了寒毒,所以异常怕冷。他说不出话也跟这毒有关,等到来年春日天气暖和,自是能再开口说话。而若要解这毒,需寻得修成至阳之气之人,否则他年年冬日里都得遭这罪,想要好受些,只能躲在房间里烤火。
小白哥哥随身带着一只兔糖,他偶尔会将这兔糖拿出来看,一副很是珍惜的模样,后来却又不知为何将它掷于地上摔烂了。因着梁镇并没有这玩意,李言乐便对这兔糖的模样记忆深刻。那老婆婆手中的兔糖跟小白哥哥的十分相似,其他卖兔糖的小贩是变着法地加花样,可这兔糖简单到只有眼睛上了色。
“泽儿,你看这是什么?将这药吃了,娘就将这兔糖给你。”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一定会来。”
“你问傅伯伯还说了什么吗?他说如果给你治了病,别人的功夫就废了,所以他们大抵是不会给你治的。”
“小白哥哥,你为什么要把它摔了,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你别哭呀,你哭,我、我也想哭。大不了我去练这个什么气,我不怕武功废了呀,就是你要再等几年了。”
沈泽看着满桌山珍海味间点缀着的姿态各异的兔糖,略一失神,那种全身血液冻结,冰渣在身体中四处游走的痛楚仿佛被唤醒。
“呵,原来我还没忘啊。”沈泽低声自嘲。
“沈家主,我这兔糖如何?这可是我请城中最有名的匠人做的,个个都是全渭城独一无二的。”
见今日这宴席的主人家搭话,沈泽垂眸饮了杯酒,道了句甚好。再抬眼,之前落寞的情绪全无,他仍是那个矜傲风流的佳公子。
“那自是好,就得是这样好的物件才能配得上沈家主及在座各位的身份。”宴席主人谢荣顺着沈泽的话,将赴宴的每个人都夸了一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