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离梁镇
转眼四日已逝,李言乐这几日未曾踏出过房门一步,吃穿用度都是客栈小二送来的。
这会她又坐在窗边出神,微风徐来,纱帘拂过脸颊,有些痒痒的。这纱帘是她醒来的第二日沈泽让人给装上的,她先前不知为何,直到看到街上有捕快拿着画像寻人,还见到几个钱少爷的打手,方才觉得这沈大侠做事真是周全。
李言乐低头抚摸手上环花绫制的衫裙,这衫裙轻薄凉快,恰好适合现下六月燥热的天气。她又细细回忆了沈宁二人这几日的穿着,他们穿的都是暗纹素缎,裁剪利落,做工精细。她见过几个江湖人,他们大多穿的是结实耐磨的棉布麻衣,不似这两人。她想,他们所在的门派应当算得上殷实,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带上她这个累赘一道去渭城。
十五日后的傍晚时分,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了花河镇福居客栈门口。
一位身着麻衣,双袖高挽到手肘,右脸有一道可怖伤疤,的大汉跳下车来。他将手中的缰绳抛到客栈伙计手中便径直地往楼中走去,边走嘴里边嚷着“赶了一天车,累死我了,我得多点几道菜。”
与此同时,马车右侧下来一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蓄有短须,几近不惑。而后,车厢内又走出一位小娘子,正扶着那男子的胳膊下车。
客栈伙计见这父女二人皆斯文有礼,而那车夫模样凶狠还嚷嚷着要多点几个菜,不由摇头,心道这父女二人一路上怕是没少受这车夫欺负。
离开梁镇后不久,沈宁二人各换了张脸又换了不一样的行头,连宁飞影左臂上的伤疤都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遮了去。李言乐以为,这大概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易容之术。易容是为了掩人耳目,想来他们二人亦有想躲避之人。
三人坐于福居客栈二楼临街的位置吃饭,李言乐只吃了几口便开始支着头观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马。越靠近渭城,见到听到的事便越是多而新奇,她觉得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她的眼睛虽看向外面,耳朵却在听宁飞影和沈泽谈论于她颇为遥远的江湖轶事。
“再过两日就到渭城,言乐妹子可有打算?”话题聊到渭城,宁飞影顺带关心了李言乐一嘴。他这人不拘小节惯了,起先还客客气气地称呼李言乐为李小娘子,可从上路的第三日起就改口为言乐妹子,仿佛与她熟络得很。
听到宁飞影的问话,李言乐放下托着下巴的手,转头看向他道“并未想好。我从未离家这般远过,不知渭城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自己能干些什么。我想先安顿下来,之后的事就慢慢来吧,两位借我的银钱已足够用上好几个月。”
之前见李言乐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宁飞影有些担心她,如今看她似是挺想得开,他便安心了,转头又叫小二上了一碟盐煮毛豆。
“不瞒二位,我本也想过重新开个裁缝铺。可这几日看下来,临近的城镇已有不少裁缝铺,渭城之中怕是更不可数。之前在梁镇还有张伯帮我,现下既没有帮手,我对缝纫也不算十分精通,只怕没几日便要关门大吉了。”
李言乐嘴上虽在调侃自己能力不足,可她眼中却满是憧憬和自信。
这么神采飞扬的李言乐,宁飞影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便也调侃道“言乐妹子今日兴致倒是不错,该不是店家这酒酿圆子里酒放多了吧。”
“若不是你分了一半银钱给梁镇那些人,倒还能亏得起一个裁缝铺,如今是得精打细算。”
沈泽泼了桶冷水,撂下一句去拿酒,便起身下了楼。
宁飞影注意到客栈最角落,原本坐着一位书生的位置突然空了,心下道,那位公子也来了吗?
而李言乐的目光则落在了沈泽腰间竹叶暗纹的锦袋上——那里头装着她的一把小剪子。
半月前,李言乐询问沈宁二人能否带她一同去渭城。当时沈泽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晕倒那日从身上掉落了一把小剪子,我看着还挺喜欢,不如以它做交换,我可以带你去渭城,还会给你几百两银子,足够你在渭城立身。”
沈泽说的是一把十分小的剪子,只有女子的半个手掌大。这剪子虽比一般的锋利,可它是如此的小,即便是金子做的,也仅仅是有一些值钱,倘若让旁人来评论,用它换足够安身立命的银钱,李言乐简直捡了个大便宜。
可没想听了沈泽的话,李言乐面露难色,而后,她从手上摘下一个玉镯子,递给沈泽道“沈大侠,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剪子,不值钱。况且这剪子这么小,拿来用嫌不顺手,摆着玩又太普通,不如用这个镯子作交换吧。”
打一开始李言乐就没想空手来商谈,人家救了她,又管了她这么些日子的食宿,她多少也得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这玉镯是张老先生送她的生辰礼。起先爹娘说这镯子太贵重,不肯收,见先生动怒才收下。后来她才知晓,这玉镯来自北甸王室,价值不菲。镯子对她固然也重要,可若非要做取舍,她只能对不起先生。
沈泽的目光从李言乐脸上一扫而过,继而看向她掌中的玉镯道“你倒是聪明,若直接拿这玉镯去当铺,怕是会走漏行踪,找我做交易就不用顾虑这些。可玉镯虽好,我只要那剪子。”
李言乐的手霎时僵在空中,浅青色的玉镯躺在她苍白的手心,看着越发冷冷清清。
在这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宁飞影觉得自己特别多余又特别无辜。要不要多带一个人上路,这事他根本没有话语权。李小娘子找师兄商量就行了,为什么要叫上自己?
宁飞影心中有怨言,可当他看到李言乐虽双眼泛红,却还是扯出了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心下对她又无比同情。
师兄也真是的,为什么非要一把破剪子啊!他们两个又是怎么了嘛!非要跟一把破剪子较劲!宁飞影心中一阵纠结,最终还是怜悯之心占了上风。
“咳咳,师兄,我看这镯子挺好的,就拿这镯子吧。你要什么剪子,回去了我帮你找。”
“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红珊瑚的,都行?”沈泽将视线从李言乐身上挪开,转到了宁飞影身上。
“这······”看到师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的“多管闲事”几字,宁飞影一下噎住,心里很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插嘴,他觉得自己早晚栽在心太软上面。
“即便你愿意给,我也不要。”沈泽这话像是对宁飞影说的,可视线却转回到了李言乐身上。
李言乐收回捧着镯子的手,她明白沈泽这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她才小声地问道“我能不能把剪子抵给你,等我有钱了再把它赎回来?”
“可以。”
听到这声可以,李言乐紧握的双手才略微松开,此时她才感觉到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感。沈泽的应允在她的意料之外,其实即便他不同意以后赎回,她还是会把剪子交出去。爹爹总说她和娘亲一样,固执得很,所以才会在那封信中叮嘱她不必太过执着吧。
既已商定,李言乐没有丝毫犹豫,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小袋子递给沈泽。
“沈大侠,这······”
“侠字我可不敢当,唤我沈泽便好。”
“沈公子,这剪子对我意义非凡,还请妥善保管。”
沈泽一行人离开梁镇前一日的晚上,一位黑衣人悄悄地将一个包裹放在了李府管家张士柏的房门口,包裹里有银钱和李言乐的一封信,她让张士柏将钱款赔给赵家,若有人问起钱从何来,便说是她爹娘留下的。多下来的钱再私下分给铺子里的伙计和家中仆人,以免她那些叔伯姑婶惦记。黑衣人还去了趟梁镇唯一的书院,将李言乐的玉镯放在了张老先生的房门口。张老先生待李言乐如亲孙女,她想这镯子还是留给先生做个念想吧。
“师兄怎么还没回来,是有麻烦事吗?”宁飞影的小声嘀咕将李言乐的思绪拉回了现下。
“宁少侠是在担心沈公子吗?他这酒也的确拿得有些久。沈公子性子冷傲,说话又过于直白,莫不是得罪了人被打了罢,我们不如去找他?”
“不用不用,我师兄身手只是比我差一些,不必担心他。”宁飞影连忙拒绝,他才不想打扰师兄谈事。
李言乐对宁飞影这话很是怀疑。宁飞影身材较为健壮,眉眼十分英气,长得就是一副大侠的模样,况且这一路上碰到的地痞无赖全是他一人解决的,说他武功高强,李言乐绝无疑问。再看沈泽,他虽比宁飞影还高些,体格却较之单薄不少,再配上那张脸,像极了绣花枕头。身手差一些?只怕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吧。李言乐犹豫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许久的一件事。
“宁少侠,沈公子他真的是你师兄吗?”
“对啊,我亲师兄。”
“我觉得他不太像江湖人。”
“那你觉得像什么?”
李言乐头顶传来一个男声,温润中带着点凉意,不是沈泽还能是谁?
背后议论他人又恰巧被当事人撞见,李言乐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要跳起来,却被沈泽一把按回了凳子上。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朝长凳边缘挪了挪,想着,他什么时候站得离自己这般近的?
看李言乐往右侧挪了挪,沈泽也往同个方向迈了一小步,欺身靠近,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像什么?”
许是这一路着实憋得慌,眼看着就要分道扬镳了,李言乐顿时就来了勇气,不仅没向后退,反而迎向靠近的沈泽,一口气说道“像某个山庄人傻钱多、张扬跋扈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
说完,她马上往后撤了撤。
李言乐这话一出口,宁飞影顿时瞪大了眼,心下说道,哎呦喂,言乐妹子真敢说。但是他觉得她这形容还欠点火候,师兄明明是个刁钻的大老爷——难伺候又得罪不得!
闻言,沈泽并未气恼,反倒笑了。他直起身来,低头看着李言乐道“你以为江湖里只有空有蛮力的武夫吗?”
见师兄说着话还撇了自己一眼,宁飞影心道,来了,这幅表情又是在指桑骂槐了。这词是他路上从李言乐那听来的,觉得拿来形容此刻的师兄十分合适。
“江湖中人的确或多或少会拳脚,也有专门修习武术的门派。但并非所有人都追求极致的武力,还有各种以谋略、医术、机关、蛊毒等技艺安身立命的人。此外,还有一些隐世门派,这些门派神秘诡谲,外人对其知之甚少。”言毕,沈泽反而问李言乐“不知李小娘子以为什么是江湖?”
什么是江湖?被这么一问,李言乐词穷了。她对江湖的印象只有说书人口中手持长剑,快意恩仇的大侠,还有笑声桀桀,狡诈阴险的反派。
没等李言乐说些什么,沈泽继续道“像青云派、云鹤山庄这类大帮派都有自己的钱庄和田产,财力十分雄厚,他们同世家大族亦有联系,有一些势力甚至渗入了朝堂。天盛有一句话,天盛之势,四分在朝,六分在野。朝廷、江湖、商贾、百姓都早已搅和在一起,或许梁镇那位对你颇多照拂的张伯也是江湖中人呢?”
这些话,李言乐从来没有听过和想过,她思索了一会,问沈泽“那你呢?”
“我?”沈泽眸中含笑道“我只是某个富得流油的山庄中,嚣张跋扈的大少爷。”
宁飞影让小二再上一碟盐卤毛豆时,这凉菜已卖完,正新上锅在煮。当小二端着刚出锅的毛豆来到二楼时,恰巧看到沈泽欺身靠近李言乐。之后,他又在不远处收拾其他桌子上的碗筷。当看到那可以当爹的男子看向那小娘子时脸上的笑意,他肯定那绝不是父慈子孝的笑,心中不由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小娘子瞧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那男子至少三十有五了,他先前竟还以为这二人是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