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蓓蕾
雨点密集地砸到车窗玻璃上,迅速汇集成水流,条条水流缝隙里尚且能看清几分窗外的景象。
车辆、行人、街道,慢慢滑过,全都开始扭曲变形。
再后来雨愈下愈大,车窗上再看不见雨滴,辨不清水流,连成片的雨水,像罩了层厚厚的塑料膜在车外。
压抑得让季商窜起阵阵窒息感。
雨刮器焦躁急促,与嘈切的雨声交相辉映。尹灏的声音是唯一温和宁静的来源。
“现在疼吗?”尹灏问。
季商回神,茫然道:“什么?”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尹灏伸手轻轻抚上季商的后脑勺:“旧伤疤,还疼吗?”
季商看着尹灏失神片刻,紊乱的、在脑内沸反盈天的各种思绪渐渐便那么重拿轻放地褪了下去。
“不疼。”季商笑道:“我那么说是想让他想起我,观察他的反应。”
“不疼就好。”尹灏捏了捏季商的后颈,在心猿意马前收回手,“疼的话,一定告诉我。”
“好。”季商莞尔,“疼的话告诉你。”
“季商,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讲。”尹灏平静道:“好的,坏的,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嗯。”季商迟疑地应了一声,“坏的,也想知道?”
尹灏一眼便猜透季商的心思,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能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绿灯亮起,车轮碾着积水的路面行驶,因为斑马线旁有等候的行人,尹灏把车速放得慢。他原本以为两人间的谈话便暂停于此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如何试探,季商总是平静而克制,不会过多释放信号。
但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氛围,以及身边一个这样的人,这一切太让季商想要倾诉了。
“我读研究生时,京市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季商打破沉默,缓缓道。
“胡教授带着我,以顾问的身份参与案件调查。这是一起典型仇杀案,一家四口被绑在餐桌前,四根钢筋从每个人的颅顶穿刺到臀部下的椅子上。餐桌上还放着饭菜,满地的鲜血从门缝流到屋外。死者上大学的大儿子回家发现后报的警。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孩的表情。我想,那一刻他同他的家人一起死在了里面。”
“凶手抓到了吗?”尹灏见季商失神停了下来,怕他过多沉浸在不好的回忆里,便出口追问。
“凶手逃窜一个月后打电话到警局自首,他躲在一处废弃工厂内。整个京市纸质媒体,电子媒体上都有他的照片,他不敢外出,怕被人打,怕被报复。在进行抓捕行动商讨会时,会议室门外有个身影停了片刻又离开。当时我看见了,我不确定,但有那么一刻我想过,门外站着的也许是死者的大儿子,因为他几乎天天都来警局。”
季商停了停,他想转头看看尹灏的表情,但还是忍了下来,继续道:“当时我的猜想一转头便被人打断了,后来我也没有提起过。警察赶到工厂抓捕凶手时,他已经被人杀了,捅了一百多刀,是死者大儿子干的,他没有逃走,坐在地上一直笑,一直笑。”
季商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份释然。
“你怎么评价这个案子?”季商问尹灏。
尹灏沉默片刻,蹙眉道:“杀掉一家四口的凶手确实该死,但应该由法律来审判他。”
季商笑了:“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明白应该由法律来给他审判及惩罚,但我不对他的死表示遗憾,我甚至无法对那个杀掉他男孩进行任何批判。”
“这就是你放弃从警的理由?”尹灏问道。
季商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胡教授评价我思维缜密,但那么缜密的我怎么会没有打开门确认一下?站在会议室外偷听的人到底是谁?尹灏,你觉得这是失误?还是故意?”
尹灏笃定道:“是人都会失误。”
“连我自己都怀疑,到底是失误还是故意。”季商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其实我很早便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我也试图解决它,后来我才发现解决它的唯一途径便是放弃成为一名警察。”
“我无法做到像你那样,但我也做不到成为举刀的那个人。所以我不适合做一名警察。尹灏你是个信念的人,而且你忠于你的信念,从不怀疑动摇,我很羡慕你。”
季商停了下来,车子也停了下来,除了雨刮器的响声,仿佛一切都消失了。看似平静从容的季商,轻描淡写地讲了一段往事,一层又一层地将曾经的困惑、挣扎、乃至他自认为的丑恶都摊开来,拿给尹灏看。
他紧张得如同在等待一场漫长的审判。
“你没有任何评价吗?”季商轻声,尽量抚平话语中的情绪。
“没关系。”尹灏转头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攥紧的拳头,“没关系,是你,所以我觉得没关系。”
季商攥紧的手掌渐渐松开。尹灏继续道:“有人跟我说过,这世界上每一个灵魂都有缝隙,包括我自己。不要怕,你不会成为举刀的人,我也不会让你成为那样的人。”
“如果有那天,你要拦着我。”
尹灏笑了起来:“我会拦着你,拦不住就绑着你,手脚都绑上。”
季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动了动,尴尬地指了指前方:“绿灯,绿灯亮了。”
尹灏的眼神滞留在季商微红的脖颈处,后车催促的喇叭声响起,他这才回过神来。
到达闲宵后,雨下得更大了。池塘内的荷花被砸得簌簌发抖,水面跳着稠密的珠子,站在楼上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
尹灏拜托符威查的资料已经传了过来,他在季商的书房将这些资料打印了出来。
或许因为一下子剖白出心头的沉疴毒瘤,季商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感冒似的,彻底松下来后身体隐隐酸痛。尹灏打印东西时,他洗了个高温热水澡,烫得全身皮肤通红,人倒是舒服了几分。
尹灏将电脑前的座椅让给季商,季商洗完热水澡后人有些疲乏,便坐了下来,翻看尹灏打出来的资料。
尹灏在他身侧站了片刻,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个吹风机。
季商看得仔细,嗡嗡的噪声响起,暖热的风吹到头上,他才反应过来,尹灏在帮他吹头发。
尹灏指尖微凉,这细小的凉意,在暖风里更为明显。季商感觉他的手指在自己发间一寸寸穿行,温柔地撩着他的头发,不时碰触着他的皮肤。
碰到后颈时,季商的脚尖都蹦紧了,他在噪音中清了清嗓子:“头发已经吹过了。”
尹灏关了吹风机:“说什么呢?没听清。”
“头发我自己已经吹过了。”季商重复了一遍,“应该已经干了,不用再吹了。”
“不行。”尹灏把开关推了上去,把风速降下一档,噪音小了很多,他在季商后脑勺某处轻轻碰了碰,“你这里有旧伤,头发必须干透,不然会疼。”
风量小了,头皮传来的触感愈加明显,季商整个人完全无法动弹,像怔住了,又像舍不得头部传来的舒适暖意。
他抬起左腿交叠在右腿上,他平时极少有这个动作。他拿起桌上的资料强制性把注意力拉到上面去。
七零三案件和易少清案件并案后,尹灏与季商一直专注于侦查这件案子。秦志杰的案子便只能暂时搁置,直到符威这日将资料发了过来。
从资料上看,骥骜集团法人童媚晴似乎没有什么疑点。云盘市本地人,二十九岁,未婚,无犯罪记录。最初开了一家小规模教育培训机构,再后来这家机构被骥骜集团收购,童媚晴继续留在集团任职,随后步步高升,到如今成为骥骜集团的法人。
童媚晴与骥骜前任法人付春华无工作外的任何关系,如此看来,童媚晴是一个白手起家,靠自己摸爬滚打走上去的励志女事业家。但季商也很清楚,即使资料上连她从小就读的学校及大学专业都有记载,然而文字资料无法彻底描绘一个人,他们得找机会与童媚晴见上一面。
童媚晴这处可谓毫无收获,但关于戴菀的资料,却出乎两人意料。
“戴菀死了?”季商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尹灏。
“是的,戴菀死了。”尹灏关掉吹风机,手指在季商柔软的发间探了探,确定再无潮润感,他才抽出手,指着资料上的某处,“志杰死后一个月,在宿舍跳楼自杀。”
屋外雨势没有丝毫改变,尹灏边整理吹风机电源线,边告诉季商他得走了。
季商翻看资料的手停了下来,望了眼窗外:“雨还挺大的,外面连辆经过的车都没有。”
尹灏没说话,也偏头看着窗外:“这雨确实挺大的,不是说雷阵雨来得快去得快吗?”
看上去,尹灏急着要走。
尹灏左肩还湿着。
车内只有一把扇,季商回来时被尹灏遮了个严实,进入闲宵前厅,小泥巴提醒,他才注意到尹灏淋雨了。
“要不然……”
季商半句话含在嘴里,便被尹灏打断:“不行,今天必须得走。”
季商郝然一笑,随即找补道:“我不是留你,我说,要不然你开我的车回去。”
尹灏道:“不好,我开走了,你要用不方便。再说我车还停在枣林分局,正好我要过去拿点案情资料。”
“那你打车吧。”季商话音有点冷淡,但过了片刻又问:“你为什么必须得走,有什么重要的事?”
尹灏倾身将整理好的吹风机放到桌上,靠近季商时,闻到他身上的沐浴液味道,这和洗发水的味道不同。但两者混在一起反倒十分和谐,淡淡甜味里,带着些许柠檬的酸。
再不走,便不想走了,尹灏如是想着。
如实道:“我家老头,老太太来云盘了。得一起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