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蓓蕾
限速三十码的环岛即将结束,驶入主路便不得不跟着车流提速。像这车速一样,或快或慢,都有一个规矩,你得在这既定的规矩之下存活。想特立独行,想随心所欲,犹如违规行车,难免遭至一场灾难。
季商的心融化在那一小片阳光里,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轻松与喜悦,但那喜悦里还带着一丝对重蹈覆辙的抗拒,以及无能为力。
回过神来,他又舍不得把人逗弄得太凶。他原形毕露,嗤地笑出了声。
“笑你大爷啊。”尹灏没好气道。
“到闲宵那条快速路,刚刚新闻提示车祸塞车,我就换了条路线。”季商边笑边解释。
“什么?”尹灏一时未反应过来。
“学弟,你看看路牌,我这是在往哪儿开?”
车外,蓝色路牌上白色指示线正前方写着梓江生态区,闲宵就处于这片生态区内。
尹灏豁然大悟,笑意让方才压抑冰冷的五官瞬间变得温暖柔和起来:“你刚刚逗我玩呢?”
“嗯。”季商扬眉应了,又道:“我妈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她老人家真心诚意邀请你吃饭,我哪敢忤逆。”
乌云散尽,尹灏心情大好:“你玩我玩得挺开心啊。”
“还行。”季商说完顿了顿,又正色道:“我妈对你可能有点误会,希望你别介意,就当是在朋友家吃顿便饭。我先缓缓她,找时间再给她解释。”
这话季商说出来,自己也感觉漏洞百出,在以往,这种误会季商不会让它多存在一秒,他从不在这类事情上优柔寡断。
只是不知怎的,他想到尹灏这几日为了查案连轴转,末了还要一个人回到森冷空旷的家中,像以往那样点外卖或者泡面随便应付几口,他便觉着于心不忍。
丁锦兰的厨艺不错,他想与尹灏分享。闲宵门前的紫薇花到了最繁盛的时候,小泥巴说今日慕名来看花的客人很多。
他也想让尹灏看一看。
晚上吃饭,倪晓也一并上来。季商对小泥巴另眼相待,像自家妹妹似的照顾,丁锦兰便也待她如半个女儿般。
丁锦兰家长里短,倪晓插科打诨。这晚季商是少有的寡言,只在丁锦兰话锋太过明显时,出口帮尹灏化解尴尬。
尹灏不觉得尴尬,这场其乐融融的晚餐,让离家多月的他开始惦念远在京市的父母。
晚餐结束后,丁锦兰说什么也不让尹灏帮忙洗碗。自个拉着小泥巴进了厨房,两人边洗碗边咕咕哝哝。像是上级领导与下级线人交换情报,顺带布置后续任务。
“你俩压着嗓子说话累不累。”季商半个身子闪进厨房,里面的人立即噤声,“我把门给你俩关上,想说什么大声说。”
尹灏正在看上次买的那盆泼墨石斛,又新开了几朵花,长长一串压得纤细的花枝垂腰。方才餐桌闲谈间,尹灏提及母亲也爱摆弄花草,丁锦兰便提议让尹灏把那盆泼墨石斛带回去送给他母亲。
季商顿时咳得山摇地动,这才硬生生岔开话题。
“带你看个东西。”季商故弄玄虚,将尹灏引向露台。
云盘市紫薇花花期八月结束,凡是即将消亡的事物,在消亡的前一刻都会显得格外盛大,紫薇花最好的赏花期便就在即将凋谢的八月末。
“看什么?”尹灏不解道。
季商指了指闲宵门前:“紫薇花,小泥巴说最近好多人来看花。”
白日门前道路上挤满了游人,热闹非凡。此刻,日入西山,光线渐暗,人群已经三三两两散了个干净。
淡绿的枝叶被夜色吸纳,难分你我,粉白的花也模糊在昏暗的夜色里,露了清浅一点颜色,并不分明。
“再等等。”季商抬手看着表,“一分钟。”
尹灏安静地等着,他并不焦躁,也不好奇,此时此刻站在季商身旁,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不足。
“五、四、三、二、一……”
季商倒数完,眼前的夜色无甚改变,堪又过了两秒,闲宵门外的路灯猝然亮起。暖黄的灯光下,紫薇花置于光带之中,被陡然拉高了色彩饱和度,颜色浓艳欲滴。
“来看看繁花似锦的人间,学弟。”季商道。
驱车离开,经过闲宵门前那条道路时,尹灏还一直沉浸在学长季商展示给他的美好人间里。只是灯光映照下,每一颗树滑过窗外时,他都会想起七月初,那个站在树下抽烟的身影。
那时候,尹灏朝季商跑去时,便察觉了自己内心比远处引擎更声势浩大的轰鸣,只是一开始他并不明白这轰鸣中除了危机刺激下的心率上升,还有着别的东西。
翌日早晨,枣林分局杨路明赶往市局汇报工作后。曹卫卫召集二队所有成员开会。
易少清案件二次现场勘查时所采集到的指纹已经全部比对完成。易少清遇害现场二楼,技侦人员在控电室窗棱上采集到了一枚指纹,警方推断是嫌疑人翻窗逃跑时至手套破损,这才留下了这枚不易察觉的指纹。
而这枚指纹虽然在警方收录的案犯指纹库内并未成功匹配,但却与七零三案件中,季商收到的向日葵包裹上的其中一枚指纹相符。
至此,王景平案件与易少清案件正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这已经不单是两起模仿小说杀人案了。小说里被害人的原型人物,在现实社会以同样的手法死去,虽然凶手不同,但背后运筹帷幄,步步设计,将两位被害人推上绝路的却极有可能是相同的人。
那个蛰伏在黑暗中的人,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将王景平与易少清碾死在脚下。
有人在为逝去的丁思新复仇?
曹卫卫正式批准尹灏的申请,七零三案件与易少清案件并案,着力调查两起案件的幕后策划者。
此案由尹灏负责调查,另外曹卫卫正式签发了季商的临时顾问批文,季商协助尹灏、二中队其余人员兼顾在查案件的同时,按需支援。
枣林区公安局停车场内,季商熄火停车,尹灏靠着越野车门,微微躬身朝他挥了挥手。
季商下车,尹灏将顾问批文递给他:“学长,欢迎加入警队。”
这类型临时聘用批文,研究生在读时季商就见过。于他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但他被尹灏散发出来的情绪感染,内心竟生出了几分激动,曾几何时,他本以为自己与警察这个职业再无瓜葛。
季商接过批文放好,与尹灏一同进入枣林区派出所,向超被临时关押的审讯室。
除去易少清案发现场当晚,这是季商第二次见到向超。常平敬老院内那个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热情中带点憨直的少年形象还深刻地留在季商脑海中。他当时觉得向超率真可爱,像一块天然形成的琥珀原石,内外通透。事实证明,再雪亮的眼睛也无法看清所有事。
向超不敢与季商对视,看到季商的眼睛时,他总觉得羞愧难当。他还记得在常平敬老院季商递给他半块糕点时,眼神温和得让他倏忽想起年幼时的易少清。
那时他还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那时藏在床垫下的亲子鉴定报告还没有曝光,那时纸飞机可以毫无阻拦地从他的卧室直直飞入哥哥房内。
假如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至少停留在常平敬老那一刻,或者停留在他按下切割机按钮那刻也好。实际上他有过许多许多可以停下的时刻,但他没有。
到如今,他才明白世上所有假如都只存在于梦里。法制之外的每一条路,都是不归路。
向超每一次望向季商的眼睛,都觉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掉了所有衣物,让他的阴暗无所遁形。
向超将视线移向尹灏,但这一次他却再没有常平敬老院初次见到尹灏时,那般理直气壮了。
听完尹灏的问题后,向超垂目开始回忆:“那天我离开常平敬老院,到工业园区确认小雪和嫂子安全后,便回到槐安路家中。我到家后家里人正在凑那一百万。我听见哥和母亲在房间吵架。当时家里确实有能力拿出那一百万,但工厂即将营业需要资金周转,哥不想掏空家底,便让母亲去找那个人要钱。”
“那个人?”尹灏问。
“易少清的亲生父亲,我妈以前的男人。”向超端起身前的纸杯喝了口水,“但我妈不同意,两人大吵起来。大意是已经找那个男人要过很多次钱了,对方有家庭,也不是好惹的主。我妈的意思是对方绝对不会再给钱了,让他不要妄想。”
“你的意思是,后来绑匪额外提出的那两百万,易少清是跟他亲生父亲要的?”
向超神情迟疑:“我一开始是这样猜测,但后又不确定了。我哥出门时手里拿了个u盘,好像势在必得的样子,一点求人的模样都没有,像是握住了对方什么把柄,不像是跟亲爹要钱。”
关于u盘的事,季商在警方的审讯记录中看到过,这也是他亲自来枣林分局见向超的原因。
向超在与绑匪一起策划这起案件时,事先调查过自家家底,对方很清楚易少清最多只能拿出一百万现金。
可现在,七零三案件和易少清案件联系起来。易少清案件背后策划者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他并不是为了钱,他要的是易少清死。
那么擅自将赎金提升到三百万这个奇怪举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逼迫易少清去凑钱,那么易少清筹钱的方式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想得到的。
或许是u盘里的东西?但据向超说,易少清带着另外两百万回来后便再未见过那个u盘。
那么易少清生前去见的人,便是唯一能揭晓答案的人了。
季商和尹灏将易少清案发当日的行踪进行全面复盘,从易少清那日的车辆临停缴费记录查询到小区,再根据小区监控查到易少清到访具体地址,及那处房产所属人。
他们找到了那个可以揭晓答案的人。并且,即使这人不愿配合,答案也呼之欲出。
因为这人季商认识。那年夏天到花台村的四个男孩,一开始季商只记得其中两人的名字,但后来他还记住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张闯,这个名字在那段丁思新遇害现场录音中出现过。
在录音中,他负责按住丁思新反抗挣扎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