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阿斯莫德
四楼露台的视野极好。在此处不仅能看到闲宵内部缀着零星灯光的草坪,还有那弯将月色同寻常灯火一起纳入其中的池塘,以及墙外在路灯照映下开满紫薇花的道路。
一个做民宿生意的老板,把视野最好、最安静的楼层单独留给了自己。他要么不缺钱在玩票要么太过随性,这种感觉让尹灏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更让他百思不解的是季商曾经的身份,公大胡永余教授的得意门生。
季商站在未开灯的露台边缘,手臂隐挡在胸前,偶尔窸窸窣窣地动一下。
尹灏站在身后看了片刻,想起上次季商说自己在戒烟,但此刻恐怕是烟瘾犯了,为防被小泥巴发现,一个人躲在黑灯瞎火的露台抽烟。尹灏莫名有些想笑。他想得入神,便不知不觉失声轻笑了起来。
季商转过身,两人眼神相接,各自有各自的尴尬。
尹灏收住笑意,明知故问道:“抽烟需要这么偷偷摸摸?戒不了就不戒。”
季商同他招了招手,手上没半点火星子。
尹灏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季商手里拿着个粉绿相间的狗爪子形状棒棒糖。
“小泥巴自己做的,给我戒烟吃的。”季商扬了扬手里的‘狗爪子’,讥诮道:“你这个看点粉色都睡不着觉的人,我一个八尺男儿当着你的面舔棒棒糖,我怕你交感神经暴走揍我一顿。”
尹灏郑重其事地建议道:“你可以不要舔,用咬的。”
季商斜了尹灏一眼,沉默不语地在兜里摸索了片刻,递了一个相同的‘狗爪子’给尹灏。
尹灏颇为不屑地拆掉糖纸,挑衅地扬着眉,放嘴里咔咔把狗爪子咬的稀碎。但也就得意了那么两三秒时间,尹灏便兜不住嘴里突然而至的刺激感,转头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起来。
过了片刻尹灏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过头来时,季商已经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你不是挺能吃酸的吗?那半个橘子吃下去眼都没眨一下。”
尹灏道:“你怎么知道我眼都没眨一下?”
季商但笑不语。好半天才道:“你这人看起来一根肠子通到底,没想到还挺能演的。”
“彼此彼此。”
尹灏看向季商,他一旦收敛笑意,面部原本深邃硬朗的五官,便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些带着锋芒的锐利之感。
在云盘初次见尹灏时,他给季商便是这种感觉,天性明锐、因为年轻性情中又带着直率、同时还有一种尖锐之感,这种尖锐让人无所遁形,能随时刺破隐秘的黑暗。
但此刻虽然是相同一张面容、相似的表情,季商的感觉却大为不同。他依旧不着调地斜靠着栏杆,面朝尹灏,正眼看他,好整以暇地带上笑意:“要问什么就问吧。忍了大半个月也怪不容易的。”
尹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犹豫早已在季商眼中。眼前之人是何等聪明,他想来也从未期望那些小伎俩能骗过尹灏,这也说明季商不怕被他知道。
单凭这点来看,尹灏便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以我的名义又去烟火拷贝了一次视频?”
季商笑道:“那你为什么要拷贝整整两个月的影像记录?我想就当时案件进展阶段,警方还不用将时间线拉回到两个月之前。”
尹灏道:“你对案情了解程度不多,我怎么就不能先一步想到呢?”
季商轻笑了一声,不再直面尹灏,而是背靠露台,懒懒散散将手肘往栏杆上支去。
尹灏紧盯季商面色之余,手绕过季商的后背,轻轻地挡了挡他的右手手肘:“这只手臂别使力。”
季商楞了一下,随即垂下右手手臂,正色道:“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那我的答案你不会想听到。”
尹灏直截了当道:“你要烟火的视频做什么?”
季商促狭一笑,转而又神秘兮兮道:“某日在烟火偶遇一小哥,日思夜想不得见之,便想看看这监控视频里能不能寻点他的线索踪迹。”
这段话含着十分明显的戏谑成分,季商打太极似地把决定权又丢给尹灏,好似在说,你不对我襟怀坦白,那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真话。
尹灏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季商,我能相信你吗?”
季商道:“我先选择了相信你,所以无论如何我吃亏。”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季商挑了挑眉尖:“也许我们的目的一样,都在找同一个人。”
尹灏震惊道:“你也在找志杰?”
季商点了点头,低声道:“进屋说。”
这一年年初,冬天的最后一日,除夕的前一日。
闲宵在一周前开始正式闭门谢客,进入新春假期。过年期间是福利院最忙最缺人手的时候,小泥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去帮忙,也同福利院里的老人小孩一起过节。
员工陆续离开,到这一日早晨,小泥巴千叮咛万嘱咐后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偌大的民宿内就剩季商一人。但他计划除夕回家,便万不会提前一日回去。回去了无非也是多听几句母亲催婚,外加身强力壮的父亲旁敲侧击地暗示他,自己年纪大了家里那几间星级酒店由季商接手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凑巧,高中同学约季商晚上去酒吧坐坐,听闻除夕前夜酒吧请了位小有名气的民谣歌手临时驻场,季商便应约而去。
中途季商离开酒吧,打算至外面小巷子抽烟。刚出了门,才踏上步行道,迎面便走来四五人。
一名女性,其他皆为男性。女人走在最侧,长什么模样,季商没兴趣关注。
反而是走在最首的男人引得季商多留意了几眼。其他三个男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和身后,咋一看像是大哥领着小弟扫街,细看却又觉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之感,季商一时未想明白,便多看了那男人几眼。
那人额前的碎发将眉眼半遮,但仍依稀可见其眼眶深陷,眼周灰暗,干瘪黑黄的颊面上,唇边有一圈刚冒出的胡渣。是个虚劳过度的年轻人,五官尚算端正,但整个人却有种违和的流里流气之感。
季商匆匆一瞥便移开视线,谁曾想那男人却故意朝他走来,重重在他肩侧撞了一下。
季商蹙眉停了下来,往后退了退,极其厌恶地伸手弹了弹自己的左肩。
那几人都停了下来。撞他的男人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又一步步走近他,调笑道:“哟,你怎么从烟火出来?”
季商抬眼看他,不明就里。
男人继续笑道:“走错场子了?你不是该去对面‘山木’吗?”
眼前这人,季商确有几分眼熟。
虽然季商去山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听他提到山木,便猜测对方可能是在那处见过自己。不过山木的内部环境格外昏暗,一时想不起曾经某个过来与自己搭讪的闲人,也实属平常。
“想不起我了?哎,这也太让人伤心了。”
男人装着一副悲痛失望的浮夸模样,又伸手去碰季商的肩膀。季商一把扼住对方的手腕,为了不在除夕前夜招惹麻烦,他现在已经十分克制了,谁想这人却得寸进尺。
可是冲突并未爆发。走在最侧的女人突然冲了过来,将男人拉走:“杰哥,走了,先办正事要紧。”
女人对季商颔首以示歉意后,便拖着男人离开了。走出几步,男人还回头对着季商抛了个飞吻过来。
季商恶心得连烟瘾都消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算是过去了。季商回到烟火和朋友一起听民谣歌手唱歌,凌晨一点季商打算离开。
离开前他独自去了趟卫生间。好巧不巧,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季商又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人此刻的精神状态与先前极为不同,先前即便是沧桑颓废了点,但神情却是清明的。但此刻他显得有些恍惚,步子不稳,一副醉酒之姿。
男人身后依旧有人,但相较之前已少了一男一女。那两人不远不近跟着,无上前搀扶之意,也无任何言语交谈。这就是季商在烟火门外感受到的奇怪之处,不管是手下或是朋友,气氛都不该是这样。
季商无意多想,很快收回视线,以远离是非为目的,快步离开朝卫生间走去。那人清醒时候都那么行为不端,喝醉了还不得是个疯子。
醉酒的男人用手挡住卫生间即将关闭的门,他轻浮地对着季商笑道:“帅哥,这么巧啊。”
季商没理他,径直走向洗手台。
男人极其猥琐地吸了吸鼻子,对着身后两人道:“哥们,我叙叙旧,你们要不要一起?”
那两人站在门外没动,有人低声骂道:“真他妈晦气,死基佬。”
另一人笑道:“算了,算了,那东西可真够猛的,你看他,现在就跟只发情的公狗似的……”
厕所门一关,门外声音半点也传不进来。那男人的神情急转而变,先前油腻浮夸的笑意瞬间尽数消失,随即他重心不稳地、踉踉跄跄走向季商。
余光中见他靠近,季商平静地甩了甩手上的水。
轻蔑地扬了扬嘴角后,快速侧身躲闪至男人斜后方,一把扼住他的右腕反扣至后背,同时提腿顶上对方的膝弯,将其面朝地板,以半跪的姿态死死压住。
季商边使力边笑道:“耍流氓耍我头上了,你还真会挑对象。”
那人原本便虚浮无力,被季商制伏过后,嘴里除了吃痛抽气,同时还含含糊糊小声说着什么。
季商仔细一听,忽地楞住了。
“学长,是我,秦志杰。”
季商猛地松开手,提着对方衣服将人翻转过来。因为仰躺,男人过长的刘海已经散开,眉眼清晰露了出来。
季商打量了他数秒,才最终确认眼前这人便是将近五年未见的公大学弟,秦志杰。
然而人虽是秦志杰,却与季商印象里昔日意气风发、阳光帅气的青年有着云泥之别。
他这副模样,到底遭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