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楔子
橡树说:我责怪那劈我的斧子,然而更责怪产生于我自身的木楔子。
……
晚八点半,天边最后一丝余光已经隐匿到地平线下。
然而月朗星稀的好夜色并未如期而至,伴着浓浓的夜色,几团墨色深重的积雨云朝云盘市万顺区缓缓压进。
王景平站在单元门楼下,呆呆地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直到楼道的声控灯熄灭他才突然回过神来。
推了推眼镜后,王景平将公文包夹在□□,从中翻出一件衬衣,套在了上身的白色t恤外,随即由上至下将衬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
穿好衬衣,王景平整了整衣角,习惯性抖了抖公文包外肉眼难以察觉的灰尘,朝单元门内走去。
楼层的灯逐次亮起,王景平停在二楼左手边的防盗门前,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单薄且略微有些佝偻的后背,楼道的风吹过,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好似一只巨型破塑料袋,颤巍巍飘摇着。
他站在门口,未像寻常归家之人那样掏出钥匙、或者按响门铃。他只那样站着,也就两三秒时间,防盗门便从里拉开了。
母亲王琴转动轮椅,往后退开,停在客厅中间。王景平在母亲的注视下,将公文包端端正正挂到门口的挂架上,随即又脱下皮鞋整整齐齐摆放到鞋柜下方。
他转过身时,母亲朝他招了招手。王景平楞了一下,随即走了过去。
王琴将王景平一侧竖立的衬衣领子折了下去,又用手指沿着折叠线将领子压得笔直,她始终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连出口责备都称得上温言细语。
“当老师的人要注重仪表,尤其你们那是所私立学校,哪个学生的家庭不是有钱有势有背景。这些人就喜欢以貌取人,给你买了这么贵的衬衣,你也不好好穿整齐,你这样要怎么在学生和家长那赢得尊重啊。”
王琴的话虽然不疾不徐,但王景平却丝毫没有插嘴的机会,他同往常一样默默听着。
也不知是否因为夏日里还系着风纪扣的缘故,他忽然生出窒息感。
王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放到双腿上,满意地看向他。
但片刻后她笑容凝固,忽地又伸出手去,冷不丁将王景平的脸颊转向一侧,蹙眉道:“脸怎么受伤了?”
王景平迟疑道:“几个学生打架,不小心被误伤,没事。”
王琴叹了口气,小声念叨着:“误伤啊,那也没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给钱进学校的调皮差生,个个都有背景,我们这种家庭也惹不起。硬碰硬,搞不好把工作弄没了。”
母亲睡觉后,王景平进屋仔仔细细洗了个澡。
他换上一身宽松休闲的衣裤,吹头发,刮胡子,拿上社保卡和手机,朝大门口走去。
途径餐厅时,母亲王琴的声音陡然从门内传来,那紧闭的卧室房门上好似长了一双眼睛:“这么晚要上哪儿去?”
王景平停下脚步,答道:“云南白药没有了,我去药店买。”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王琴又道:“把桌上的鸡汤喝了再出去。”
这语气不容置喙。
王景平条件反射地伸手揭开餐桌上的罩子,鸡汤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油,母亲坚持认为营养全在这层油里。
他皱了皱眉,并未像往常那样屏息喝完母亲精心熬制的“爱心鸡汤”。而是将碗端在手里,片刻后又放到桌上,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景平朝着母亲的卧室,嘴角带着点笑意:“喝完了。”
大门拉开又迅速关闭,他一步三梯头也不回,跑出昏暗如牢笼的楼道。
……
翌日早晨,万顺区刑警大队第一中队办公室。
慈斌从现场赶回刑警队时,中队全体队员已悉数到达会议,但一个个皆是满面疲色的模样。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刚结束十多日的连轴转,任谁也受不了在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又被叫回去工作。
慈斌刚把后勤准备好的案情资料发下去,屋外走廊上便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
“曹队。”
“曹队好。”
“曹队早。”
曹卫卫把泡着浓茶的亮粉色保温杯哐当一声放到会议桌上:“好什么好,这都是今年辖区内的第几起命案了!案件简报我还没看到,网上都传遍了,市局领导把头都给我骂裂了,我好不了了!”
曹卫卫刚满五十,短发清爽利落,外形相较实际年龄更年轻一点。她嗓门洪亮,但说话却是慢条斯理状,一双柳叶长浓眉下双目清明有神。朝屋内扫视一圈后,曹卫卫眉间的川字纹变得愈加深刻起来。
她拍拍桌面:“都打起精神来,你们队长还在医院躺着,可不能在工作上给他丢人。”
一中队队长常越因公负伤,已经离队两月有余,这期间由刑警大队一队队长曹卫卫直接指挥部署工作。
听了曹卫卫的话,会议室内的警员都坐直了身子,将先前疲乏萎靡的神色渐渐敛了起来。
曹卫卫看向慈斌,示意他开始做案情简报。
“七月三日,凌晨四点接到报案,报案人声称在辖区内红磡路二段滨河公园侧门绿化带后发现一具尸体。经过排查勘探后死者信息如下,王景平、男、二十九岁,与母亲居住万顺区阳山街,是辰星中学八年级三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幻灯片影像内显示着一张芯片社保卡,卡面上有人像显示。
慈斌翻动页面:“案发路段极为隐蔽,而且没有监控,尸体被发现时呈坐姿状靠在绿化带后的树干上,左胸处有两处捅刺刀伤,两处伤口均倾于垂直状,现场未见凶器,暂未发现其他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判定为他杀。”
“尸体无死后拖拽搬运迹象,结合现场痕迹判断,发现尸体的地点应该便是第一凶案现场。另外死者母亲透露死者昨晚九点半离开家外出买药后便一直无法联系,由于昨晚红磡路十一点半突发降雨,从尸身被雨水淋湿的状态判断,案发时间初步推定在昨晚十一点半至今天凌晨四点间,因为雨刷冲刷,目前现场暂无其他明显线索痕迹,尸体已运送至法医室,具体尸检结果还未出来。”
慈斌讲完,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报案人员为街道清洁工,其有明确可查的时间行动轨迹及人证,已初步排除报案人的嫌疑。”
为数不多的几页幻灯片已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案发现场的远景照片。
死者王景平微微垂首,面部皮肤苍白,双腿伸长微分,双臂垂在两侧地面,手心朝上,手指略微蜷缩。
要不是雨后残破的树叶落了他满身,还有上衣破口处残留的褐红色血渍,权当这是一个正在闭眼小憩的男人,也不会惹人怀疑。
曹卫卫收回视线:“没有凶器、没有监控、现场被雨水严重破坏,除了他杀这个判定,其他一切推断都还有待证据支撑,这意思就是,目前还什么线索都没有。”
会议室的人虽然都未答话,但腹诽的内容大相径庭:“这离报案时间才几个小时,又不是坐在电脑前拿键盘破案,哪里能这么快!”
不过,被曹卫卫直接领导了两个多月,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套路,即使她嘴上再刻薄,大多时候也就习惯性吐吐槽而已,不是个无脑催促只要结果的主。
果然,曹卫卫这厢没等大家给出任何反应,便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工作。
“今天下午五点前,弄清楚死者的一切信息,资产流水、通讯、人际关系、网络社交、日常娱乐及相关背景。另外从初步判定的死亡时间往前,死者四十八小时内每分每秒的动向都要掌握。”
“慈斌你跑一趟辰星中学。”
慈斌:“收到,曹队。”
“柴露去调查电子设备、资产及网络社交资料。”
柴露:“好的,曹队。”
“邓、登……”
邓登是个刚考入的新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机灵与冲劲、但性格稍微有些滑溜不着调。
曹卫卫对他这个人其实意见不大,只不过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都觉着拗口,曹卫卫皱着眉道:“那个、小凳子先去催催痕检,回来后看慈斌和尹灏谁愿意带上你。”
邓登一矮身:“喳,小凳子得令。”
众人忍俊不禁,曹卫卫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横了邓登一眼把笑意压了下去,生怕破坏了自己铁血上司的冷酷形象。
敛了情绪后,曹卫卫回过神来边说边环顾四周:“死者家属到没到?没到的话,尹灏去接一下,认尸后例行问话。”
“尹灏人呢?”
曹卫卫同样是凌晨被电话叫醒,迷迷糊糊赶到刑警队,又被市局领导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只顾着胸闷气短关注案情,直到此刻才发现队里少了一个人。
这尹灏是前一年刚从公大毕业的研究生,京市本地人,按常理来说留在京市发展更好。但不知怎的,他偏偏从京市选调到云盘市这个二线城市的刑警中队来。
一部分人认为尹灏在云盘市有背景,但数月相处下来,大家发现他在这个城市连认识的人都没有,更遑论能助他走捷径快速高升的靠山了。
另一部分人猜测他是个花架子,学校成绩漂亮,实干中也许只是个中庸之辈。吃不得苦、冒不了险,只想找个没有压力的城市按部就班无风无浪地吃公粮。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也被否定了,尹灏不仅专业知识夯实、实干也十分出色,工作态度更不用说,整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在上月的一起突发公众安全事故中,犯罪分子驾车冲撞行人,正赶上尹灏路过。其时接警警员还未赶到,尹灏就地取材,利用共享单车将歹徒失控的汽车逼停,随后赤手空拳与手持凶器的歹徒搏斗,将其制服。
局里给他记了一次个人二等功。
这事还上了热搜,一夕之间尹灏被万千少男少女评为了云盘市最帅的刑警小哥,各路网友穿着马甲,纷纷在热搜下留言打趣:“请这位警察小哥,立即逮捕我吧!”
曹卫卫私心认为这样一名优秀的警员,应该不会旷工耍滑的。
果然,慈斌道:“死者母亲行动不便,我让尹灏从案发现场直接去了死者家中,接到人后到法医室认尸去了。”
曹卫卫一本正经道:“告诉尹灏,不管他是出卖色相还是威逼利诱,务必让刁珠珠在今天出验尸报告,我看在刁珠珠那里,他的话比我的话有用。”
这话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慈斌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幸而一阵短促的敲门声解了他的围,随即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急步带风,因为身高的缘故,经过会议室的老式木门时还下意识低了低头。
尹灏将手里拎着的一大包早餐放到会议桌上,笑着看向曹卫卫:“曹队,死者母亲已经确认了死者身份,我让张姐陪她呆在询问室,你指示一下,安排谁去问话?”
曹卫卫前一刻还在调侃刁珠珠,这会儿自己看着尹灏那张带笑的帅脸,瞬间感觉胸也不闷了,气也不短了。
她道:“既然是你去接的她,问话便由你来负责。”
尹灏应了一声,当即便要转身出门。
曹卫卫叫住他:“急什么急,都坐下来,先吃完早饭,不吃饱哪里来的力气干活。”
话音刚落,几个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一哄而上。
慈斌边吃边把案情简报递给尹灏,尹灏翻看数页后,放下手中的汉堡,正色道:“曹队,刚刚家属认完尸,珠珠姐提前透露了一个尸检信息。”
曹卫卫边喝豆浆边点头,示意尹灏继续讲。
尹灏道:“被害人的舌头在死后被人从根部切断,咽喉处还被塞了朵向日葵。”
会议室内的警员都惊诧地抬起头来,曹卫卫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怎么的,看样子都有话说,那我们来头脑风暴一下,各自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慈斌道:“塞东西、割舌这种行为,说明凶手有特定的情绪需要宣泄。这种强烈情绪对随机陌生人产生的几率极低,凶手大概率与被害者认识,且有过节。”
尹灏点头赞同:“尸体除了两处刀伤,再无其他伤痕,手臂和其他部位也没有防御性伤痕,说明被害者对凶手未设防,完全料想不到对方会伤害自己。”
其他人虽未怎么发言但都仔细听着,只有坐在角落的柴露在一边刷手机,一遍蹙眉摇头。
曹卫卫清了清嗓子,道:“怎么着柴露,摇什么头?是不是我们太聒噪了,影响你玩手机?”
柴露吐了吐舌,讪讪地笑了笑,将手机递给曹卫卫:“那个,曹队,平时我偶尔看看小说,但前提是下班后。尹灏刚才讲的关于被害者尸体的特征,我在这篇小说里见到过相同描述。真的是太巧了,同样是刀伤至死,死后被割舌,喉咙里也塞着朵向日葵花。”
柴露停了一下,又道:“不过也不是完全相同,书里死者左手手心被凶手用刀刻了一个阿拉伯数字1。”
不等曹卫卫发话,尹灏已经先一步开始查看简报里的照片,须臾后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将照片递了过去。
“曹队,王景平手心也有类似伤口。”
照片内,死者微微蜷缩的左手手心内,果然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直线形伤口,如果不是柴露提及,第一眼很难将它同数字“1”联系起来。
曹卫卫细细端详照片后,又将目光放回手机屏幕上:“燃烧花田内的少女。”
柴露:“这是书名,文章内容讲的是复仇故事,但不知为什么作者后来把文章后半部分删掉了。”
曹卫卫:“小九。”
柴露面色兴奋:“这是作者笔名,我一度很迷这个作者,曾经还跟一个老粉打听过他,小九好像是云盘市本地人,还是个男作者。”
曹卫卫将手机递给柴露:“你查查这个作者的粉丝,看有没有与被害人相关联的可疑人员。尹灏你询问工作结束后,去找这个小九聊聊,核实他案发时的动向。”
邓登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曹卫卫抬手打断。
曹卫卫看了邓登一眼:“刑侦工作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实际工作中更多的是枯燥乏味的排查求证。我们不预先下定论,只用证据说话,但每一个疑点和巧合都不能放过。好了,早饭也吃好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人陆续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曹卫卫慢悠悠喊住柴露:“小露,耽美是个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向柴露。但有一人例外,尹灏只是顿了顿,便风轻云淡地走开。
柴露挤眉弄眼,张口结舌半响,才道:“曹队,那个耽美啊、耽美的意思就是,男人和男人处对象。”
曹卫卫撇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一个男作者,写男人和男人处对象的小说……”
小凳子这厢突然接茬,高深莫测道:“那这个小九多半是弯的。”
柴露看着尹灏的背影,摇头道:“尹灏这类型可是圈内天菜啊,危矣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