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难过
小楚公子转过头,正对上双漆黑幽沉的眸子。
温桓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面容平和,唇角微弯,挑着个疏淡笑意。
小楚公子颤了颤,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温桓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正巧挡在了沈姝和楚行之中间。
沈姝转过头,抿着唇朝他笑。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颊边微红,眸中漾着笑意,亮晶晶的。
笑得挺一视同仁的,方才他在下头瞧着,她也是这么同楚行之笑的。
温桓拾起筷子,夹了块酸黄瓜丢进她的碟中。
小姑娘不笑了,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黑眸清清澈澈,带着几分恼意。
温桓不由弯了弯唇角,她恼怒的模样挺可爱的。
还有点想看她哭。
他心中那点莫名的不快终于散去,甚至生出几分愉悦。
卫让终于回过神来,同楚行之介绍:“这位是当朝太傅温桓,因公务南下,也是我们的主顾。”
楚行之一怔,随即笑得齿牙春色:“原来是温兄。”
温桓转过头,回了他个笑。
楚行之是个活泼的性子,同谁都能聊到一处,于是他热热络络地问温桓:“温兄还没有过晚膳吧,我正和沈姑娘商议要添些什么菜,温兄可有什么喜好?”
喜好啊,温桓的指尖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清炒苦瓜便不错,可以再来道西湖醋鱼。”
楚行之挠了挠头,觉得这位温大人口挺重。
卫让摇了摇扇子,看着坐在对面的温桓,面上露出些诧异:“那老顽固不是难请得很,你怎的这么快便赶过来了?”
温桓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没什么难的。”
请的确是难请,不过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请。
温桓被派过来请李长,是因着李长同他的母族有几分旧交,今上想着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觉得李长再怎么顽固不化,也总该给杜氏一族几分薄面。
今上的算盘打得不错,却漏算了一点,温桓同杜氏不过是表面功夫,私下早已势同水火。李长自然知道内情,得知温桓前来,早早吩咐闭门谢客,在大门上落了三重锁。
只是温桓压根都没看正门一眼,李长坐在后院喝茶时,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上。
温桓笑得温和:“李世伯,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李长生平没受过这等威胁,面皮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颤抖:“放肆。”
温桓垂着眸,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上的匕首:“世伯考虑好了吗?”
温桓的眉眼昳丽,生来便透着三分邪气,李长抬头看去,心中隐隐有些发虚。
他知道,温桓行事百无禁忌,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提着一口气问:“若我不肯呢?”
“这个冬天挺冷的。”温桓笑开,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压在梢头的积雪。
片刻后,他笑着补了句:“若是世伯染了风寒,药石罔效,自然也就去不得京城了。”
李长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温桓话中之意,齿间都有些颤抖。
他不顾什么文人体面,破口便骂:“杜氏一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账!”
温桓理了理袖摆,认真道:“这问题,我外祖也挺困惑的。等百年之后,您可以同他老人家好生交流一下。”
最终,李长还是把命看得重些,温桓早已安排下人手,当下便护送他往京城方向去了。
李长离开后,他没有立刻离开,捡了方石凳,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日色西移,和暖日光洒在庭院,院中那颗光秃秃的老榕树都生出几分生机。
温桓歪头瞧着枝头一片伶仃枯叶。
半晌,他笑了笑,笑意中带着几分讥诮。
人人都觉得他不容于世,当初又是他求着来到这世间的吗?
温桓回过神时,一只温软的手正按在他的手腕上。他抬起头,眸中噙着几分冷意。
沈姝的目中浮着担忧:“温桓,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些难过?
温桓按了按额角,摇了下头,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这才发觉,方才出神之际,已经饮了小半壶酒。
卫让的桃花眼闪了闪,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这桃花朝既然故弄玄虚,说只有有情人才能参加,必然是有所图谋。”
温桓长腿交叠,撑着额角,略一点头。
卫让给他的书信中讲过桃花朝一事,确实有几分蹊跷。
卫让想了想,继续道:“所以我们不妨将计就计,选出两人扮作新婚夫妇去参加桃花朝,余下两人暗中跟随,如此一明一暗,也好将那些魑魅魍魉揪出来。”
沈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四人中只有她是女子,新妇必然由她来扮,所以剩下的只是谁来扮作她夫婿的问题。
卫让的目光在温桓身上停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啧”了一声。这厮看起来同人家沈姑娘挺过不去的,过来就冷着张脸也便罢了,连点菜都挺针对人家的。
八成还记着刺杀的仇。
卫让想了想,以温桓的行事作风,若是当真遇到危险,不仅不会护着沈姝,说不定还得把人家姑娘往前推一把。
他唏嘘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楚行之:“既然小楚公子是来寻你阿姊的,不知可愿与我们配合一下?”
楚行之想了想,也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卫让瞧着他的小细胳膊小细腿,暗暗摇了摇头。这位小楚公子的身手只怕根本比不过沈姝,不过他不会帮倒忙,这倒是很让人安心。
沈姝笑了笑:“小楚公子尽管安心,我们会尽力为之。”
温桓的眸光一顿,片刻后,沉默着斟了杯酒。
席间,他没再看过楚行之,若是看了,他只怕会生出些杀意。
他想起李长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句有些恶毒的诅咒。
李长说:“既以恶鬼自居,就该一辈子活在地底下,温桓,你也配被爱吗?”
那是李长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温桓在茶水中添了哑药,亲眼注视着李长喝了下去。
他饮尽了杯中的酒,有些嘲弄地想着,不错,他就是睚眦必报的恶鬼。
或许李长说得对,恶鬼本就不该见什么天光,见得多了,便不想回到该去的地方了。
徒增痛苦罢了。
他自斟自饮,用过晚膳,已经有了三四分醉意。
往外走时,沈姝抬手拉了拉他的袖摆。
温桓顿住脚步,转过身去,眸光幽深,浮着层朦胧雾气。
他忽然握住了沈姝的手腕。
温桓的手没什么温度,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沈姝楞了楞,下意识一挣,温桓只是虚虚握着,她一动,他的手就松开了。
沈姝迟疑了一会儿,反手握了握温桓的手腕:“等一等,有个东西给你。”
说着,她小跑着去了酒楼的柜台。
温桓看了一会儿,转身想离开,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倚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潮。
人间多热闹啊。
他闭了闭眼,手中忽然被塞进了样东西。温桓抬头,瞧见沈姝正同他笑:“你的手好像受伤了,回去记得擦一擦药。”
温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左手,陈年伤疤上覆着层干涸的血痂。
他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沈姝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没问他究竟怎么了。
他一定是难过了,只不过不想对别人说。
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难过。
回到客栈时,温桓自袖中取出了那瓶药粉,小瓷瓶外包了张锦帕,一角绣了朵开得明媚的迎春花。
锦帕上写着一行隽秀小字——温桓,别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