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他真的把我当做了人,可也真的忍心让我去牺牲,到最后,他都不放过自己。我不知道善良还是邪恶,以御兽族的身份来说,他是善良的,他明明可以控制百姓的信仰,却没有借此而作恶。可他又心机深沉,一步步将荧祝人出现的源头丢在地蜥一族身上,并让百姓相信,是地蜥一族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而利用揽星祀攫取外部力量时,令荧祝人趁虚而入,祸害苍生,御兽族只是没有驯化荧祝人,他们也因此而付出代价,可地蜥一族还在高高在上,毫无内省,还在令揽星祀发生……百姓心中,地蜥一族的威望彻底崩塌,再加上一直守护他们的鱼照初被监察使蓬元杀死,百姓彻底愤怒……
百年前,荧祝人从笼子里逃走前,蓬元来过,御兽族恰好丢失武器,也许从一开始蓬元就想要坑害御兽族,毕竟,有啸风笛的御兽族,想要什么唾手可得,他们只是不去争抢。蓬元拿走了他们的命脉,又给予其御兽族沉重一击令其几乎绝种,同时也令荧祝人绝种,他是为了掩饰自己偶然召来荧祝人的罪行,也是为了地蜥一族独一无二的权力。
幸好,鱼照初提前要回了啸风笛,用它可以控制万兽,也可震慑暴动。
可是……鱼照初死了。
我盯着塔壁上,时光的记号,渐渐麻木。鱼照初是我第一个尝试去相信的人,可我确实没看到他的真心。我以一腔愚忠从他身边停驻,他却从未止步。
我握紧手心,又松开,想放走他留在我手心的“金玉良言”。我不信他,我一点都不信他,他死了,我被困在蓝昭塔,我没从这离开,我不去探索命运,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刮掉了塔壁上时光的记号,就像擦净自己的记忆。
命运想改变亦或不想改变,都是命运里设定好的抉择,无论走向哪一个分支都会有迷雾般的困境缠住眼睛,既然命运是铺好的,那只管向前无论怎样走,都是路。逃不出蓝昭塔就不逃。
我终于能安睡,任自己如羽毛飘浮。
直到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硬生生把我拖拽到地上,仔仔细细打量我一番,我盯着他瞳仁浅到几乎透明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力推开了。
他外罩薄如蝉翼的赤金色纱衣,下裳是宽垂的蓝青色长袍,他有鱼尾一样柔软又有力的四肢,和一张丰盈如新月的脸,他微笑着,如怜悯众生的神。白色的发是落满头肩的雪。
“你永远都离不开这里了,蓝昭塔有塔灵才算完整。”他开口,语气无比满意,好似如今的结果超出了他预期一般完美。
他突然怜悯的看着我,凑近我,身上缠绕的水气又湿又冷:“你会慢慢忘记所有事,和塔融为一体,伫立荒野,千秋万载,风霜雨雪,无知无觉。”而后又突然释然一般,“灵魂不就这样吗?执拗的望着一个方向,寄生一个又一个的躯壳,没有躯壳,怎么感知?你真幸运,能和蓝昭塔契合,你不会死,不会走,他们也不会忘了你。”
“你在说什么啊?”我推开这个陌生人后才反应过来,我说话发音已经与人语不同了,更像是那些地蜥族说的话。
他听见后,不可置信的笑起来:“真好,这是地蜥一族选择的宿命吧,他们要保护大地,不光躯壳在保护,灵魂也在保护。即便如此,功绩不再属于地蜥一族,而属于我的青衣魔君。”
我听着这个陌生的称谓,不知塔外已是何年,可我已经不在意了。
“灵魂是执拗的,我是如此,鱼照初也是如此,只是再不能见他了。”我叹息着,时光有形它慢慢累积成沧桑让我一个不见世事的人都无师自通的叹息。
他不屑的看了我一眼:“你自然无法见他。但是他还活着,活的……很好。”
我干涩的眼睛突然湿润,刺痛,我抬头看着眼前人,脑袋里似有石头一样,又僵又重,我再也无法生出急切与期待,听说鱼照初还活着,我悬着的心突然平静了,很快,我忘了让我心态平静的原因。我重新审视这塔内的一砖一石,群青色,很美好,就像走不完的山,踏不尽的海,每一寸都很耀眼,耀眼到想把它藏起来。
我以为我身边的陌生人是这塔中之物,直到他动了动身躯看向我。
他说他是龙游心,现在,世间所有人都没人记得他原来的样子了。
我听不懂。
“荧祝人其实并非天外来物,是人吞食月石的变种。冰极成火,火极成冰。”
我听不懂。
“荧祝人很聪明,如果继续被驯化,他们会是很好的人。只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让鱼家人身边还有别的同类存在,毁灭他们最高的办法就是用他们本身的倔强。我是最温顺的,我要得到他们全部的信任和爱。是我偷走了啸风笛交给蓬元的,也是我打开的囚禁荧祝人的笼子。我是不是很聪明……鱼家只剩下一个人,荧祝也只剩下一个人,以后,我就是唯一的。”
他对我说着,可我听不懂,我只看到有个东西在发出声音,他与旁边的石头没有区别。
他走过来,轻轻摸摸我的头,而后,在我手心写下“龙游心”三个字,并将我双掌紧紧合在一起。
“从此以后,让往事消散。你握着我的名字,让它同蓝昭塔一起伫立荒野,风吹雨打,时光消磨,直到销尽它的罪孽。”
我听不懂。
但我看见,他的眼神真挚的像捧在手心的泉水。
耳边铜铃声响,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恍惚间,眼前一片空白。我的身体仿佛被水化掉的颜色,慢慢的越来越淡,缩成一个小点一样,而我周围的空间仿佛失去颜色,慢慢狭小,只剩下一根线,无边无际的线……
草木疯长,迎月而上,蓝昭塔慢慢被草木淹没,可仍有人穿过绊脚的林子,踏平一条路,来此祭拜,许愿。
远离尘世之处,心声噪噪。
可我…听不懂了……
漫长岁月有一日,我从光隙里看见从地下爬出来一个…像人的瞎子。他浑身雪白,发尾有个轻若空气的琉璃环。
与此同时,那个青衣人随他一同出现。
“你爱天下,爱万物,唯独不爱百姓,我真是看错了你!作为御兽族后人,你的理智与慈悲呢!你把地蜥一族驱逐地心,手握重权重兵,为什么放任天下暴乱坐视不管!”白衣人兴师问罪,但他始终不敢出手对付青衣人。
“我所有的慈悲和理智都用来控制自己,不要杀光你们。百姓只是天下的附属品,不值得拿来一提,也不值得你一直拿来当作借口。”青衣人的冷漠是骨子里的冷漠,任凭再多道理再多感化都无法平衡掉的,“对了,御兽族早就不存在了。最后一个御兽族人,鱼照初死了,何来慈悲,何来理智?天下暴乱那是因为监察使杀了青麟侯,弱者无所依附,强者无所顾忌,是你们释放的他们的本性。你们入地心,那是守你们的职责也是赎你们的罪孽。自始至终,都是你们的因果报应,与我何干?你有何脸面来质问我?”
白衣人静默着,铜铃声响,空灵如轻哼的经文。他动了动唇,但终是没有回应青衣人。
“你在大地画了很多格子,以此要生命循规蹈矩,可生命自存在之日起,就有它自己的道。”青衣人反劝诫起白衣人,“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方式,但放手,是最终的方式,你不可能永远令自己的规则运转。”
白衣人面向青衣人,面色庄严:“我要保护鱼缸里的鱼,必要牺牲鱼向往大海的理想。在我看来,他们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早已预见了毁灭,我为什么不能提前阻止毁灭呢?就算大地最终都会变成一颗石头,甚至它的本质就是一颗石头,但现在它有气息运转它是活的!可活的东西有它自己的时辰,我尝试了阻止,失败很多次才不得不坦然接受这个结局,可我若不去尝试,我怎么甘心,如此热烈的生命会这样随着大地的气息而被淘换更新,我不能把大地运转的气息规律告诉他们,生命不应该被这些可以推算出的既定结局束缚,也不应该在本就艰难的生存中,徒增心上空洞,与行为上的疯狂……”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有这些语无伦次,“我怎会不舍大地,我只是不舍这些生命……这是我地蜥一族的宿命……”
“进化成人也是地蜥的宿命,人与地蜥不同族。说到底,地蜥一族只是种子。”
“种子是开端,也是结局!”
“不,这只是你的想法,大地是生命的开端,却不是结局。生存二字本就是灯塔,他们会凝视着光,做出更加耀眼的事!是你的思想把你束缚在大地上,他们可从未这样想,他们会为了生命本身而穿越困境,哪怕是时空,也会找到新的栖息地。”
白衣人的倔强被破了冷水,他泄了气,喃喃自语:“大地上,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被设定好的,它们跟随着地心一同呼吸,如果,我真的无法阻止毁灭的结局,那就让它晚些再晚些……”
“毁灭,并不是结局,只是漫长生命的一个经过,大地,太小了……但你这样想,我并不觉得奇怪,你日日抱着地心,无暇再见他处,甚至你不曾抬头,也没有了眼睛,能想到这些,已经是极尽善良了。”
“我不回放手的。我不会放弃大地和生命。”
青衣人默默凝视着白衣人的倔强,片刻后,对他说:“百姓只是天下的附属品,你也是。你说什么做什么是你自己的规则,但它从未是天下的规则,大地的规则。”青衣人轻触白衣人的肩膀,白衣人的身形开始渐渐透明:“你不对我动手,说明你测算到你不是我的对手。”他摸了摸白衣人的獠牙,低声道:“你也是兽啊。这大地从未属于你的意志,回去吧,抱着地心,那是唯一可以让你安心的东西了。”
白衣人消散。
青衣人面无表情,目光冷漠,仿佛掉进了一个无趣毫无意义深井。
他走在塔下,轻轻撩动铜铃,慢慢绕着塔踱步,铜铃声不绝。他低声念叨着:“人的能量是无边无际的,信仰是限制是一把困住欲望的枷锁,也是,解开困兽之笼的钥匙。信仰从来不是修行的方向,而是…心路的见证。一念之间,神佛满天,一念之间,化为尘埃……我的信仰早就族众受难的那一刻被消磨,也在庙宇高堂威然不动的圣像前消散……天宝册是唯一可以让我在这乱世地狱里存活下来的东西,地狱里活下来的,才有被议论神明的资格……”他轻轻触碰着塔身,我贴着光隙看他,他冷漠的眼睛里,我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乌云滚滚,浑风阵阵,大地裂缝里钻出长长的火焰。藤树疯长,古朴的屋檐贴着曾经宽阔的路,高楼倒塌,像个醉汉。在这些醉汉身躯上,时不时爆出白色的电光,火球。
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废墟里,青衣人萧然伫立在蓝昭塔顶,他苍白的手指玩弄着一团火焰。
沉闷的天,大雨将来,青衣在高处,风破衣摆,如同九死一生终于凯旋的旌旗。
番外小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