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苍生之路(四)
古之苍生,今之苍生,无异也。世间永恒的,是变化,永恒的变化则是不变。古镇寒江,撑着孤舟的渔民高唱:
“风波去远镜成霜,寒影萧条舟剪江。
黯黮云浊飞碎羽,青山负雪自沧桑。”
遥远的岸上,荡起他的歌声,好似天人同唱,空荡悠扬又凄神寒骨。
江上有桥,桥外有灯火,灯火下有融化的冰,冰流淌着混在酒中,酒中倒映着粗犷的一张脸。
“伙计,再拿些酒来!这地方可越来越不养人了!”汉子吵嚷着。
“嘿,倒也是,几年前可没这么冷。”拎着酒壶要走出酒肆的老头附和。
啪嗒,有些醉浓的光头踢倒自己的斧子,迷迷糊糊转醒,懒洋洋道:“掌柜,怎么冷下来了?添些柴火,不够的话跟我买啊!”
说罢,光头拍拍砍来的柴堆,笑容满面。
掌柜却没理他,对最开始要酒的汉子道:“说来也奇怪,自从朱家没有哭声后,一年是比一年冷了。”
几人纷纷同意,那汉子挠头:“朱家?”
说着话,掌柜的孙子端上一壶热酒,带着一碟小菜。
汉子先馋溜溜地嘬上一口,抬起一只眼,好似怕错过什么。
掌柜笑他一句,便说起了朱家的故事。汉子听着,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倒真有些吓人!掌柜莫不是诓我?”
光头道:“这不是我老娘编排的故事么?”
“小崽子们,这可是真真发生过的。”掌柜一笑。
几人又聊了几句,这才带着热酒,各自回家。风乱,酒肆内的掌柜迷糊劲上来,打着盹。火炉旁,小伙计看着话本,倒不觉眠。
嘭!
巨大的嗡鸣惊醒掌柜,他一捋面皮和胡须,未看清人就先道:“贵客要什么?”
朱毅的胡须上满是霜雪,他双眼无神,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肥鱼,重重墩在脚下:“酒。”
掌柜认识朱毅,这也不是朱毅第一次来,他点点头:“好久不来,发生什么了?”
“有人死了。”朱毅干哑的嗓音让人以为是枯叶捏碎后形成。
掌柜装满一壶酒,走出来递给朱毅:“岳家的老太太,你知道?”
“我去送了她,冰雪会迷住游魂。”朱毅平静道,他的心已经很久不曾波动。
掌柜微惊:“你这也算是能耐了,寻常人可没有你这种本领。”
“我的眼睛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朱毅留下这一句话,便顶着风雪离开。
掌柜提起两条鱼,看着朱毅的背影,不由得喊了一句:“朱毅,并非你的过错!”
朱毅顿了顿,声音糅进雪里:“我只是苍生一粟,也许真的谈不上对错。”
……
江边小屋,朱毅握着酒壶,四面八方的风让灯火不断摇曳,他闭着眼睛,似乎入定。许久,朱毅想说什么,没有开口。
咚咚,有人敲门,朱毅眼皮未动:“进来。”
噗地一声,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进到木屋,他们伤势很重,对朱毅道:“老人家,能把灯熄灭了么?”
朱毅没有动作,另一人擅自吹灭了,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强大的灵念扫过天空,整个古镇都在这道灵念的关注之下。木屋中的两名修士紧闭窍门,不泄露任何气息。
咚咚,又有人敲门,朱毅道:“已经挤不下了。”
门外之人顿了顿,那两人惊骇,有些想控制住朱毅,不让其言语。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门外的修士竟有些畏惧,道:“晚辈打扰了。”
朱毅面如死灰,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回应,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死了一半了,不仅仅是眼睛。
屋内二人惊悚莫名,他们对着朱毅执礼:“得罪前辈,万死不足惜!”
“天明,你们就走吧。”朱毅没有过多理会,喝下一口浊酒,睁开眼,其内的漠然与沧桑让屋内这两名修士一颤。
不知多少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厚重,乃至于整个世界没有光、没有静,有的只是风雪的怒吼,和朱毅的饮酒声。
嘭嘭嘭!
砸门的声音传来,门外的声音尖锐:“哪位道友在这里驻镇?”
朱毅漠然:“这里没有你口中所谓的道友,有的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门外的修士有了猜测:“莫不是此老寿元将尽,在此等死?这木屋灵机厚重,不可轻易撼动……”
旁边,有个中年人道:“师父,再拖下去,恐怕救援就来了!”
老修士下了决心,他恶狠狠道:“道友,你若交出那二人,择日老夫登门拜访,赠你延寿之物。可你若不放,老夫便要做些极端之事了。”
朱毅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了。见屋内没有回应,门外两人没有了声音,再一刻后,几颗人头可以透过门缝看见。朱毅深深吸气:“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雪更冷了,哪怕是老修士都感到刺骨之寒。
“老夫已经问过,你久住在此,是对此地有留念么?你若不交出来,老夫一个一个杀过去,杀光古镇之人!”老修士不能迅速破开木屋,想出了如此一个阴损招数。
朱毅默然,很快,又是几颗头颅,流出的血在刹那就被冻结。
霜雪压塌了朱家老宅,废墟之中,一幅画虚幻着,升上了天空。当掌柜和安馗的头颅被放到门前时,朱毅长长一叹,霜雪淹没了古镇,冰封了门外的修士,也杀死了他自己。
七十年的寿命,一甲子的参悟,霜雪彻底落了干净,朱毅的,心也冷到极致。一声叹,一生叹,苍生一叹。
猎血冰冷的眸子终于有波动,他喃喃:“这是你自己的苍生叹么?真可谓极尽孤寒。”
岁月在龙烨的叹息中冰封,他在这幻境中的身躯,也分崩离析。外界,青怜之眼中的龙烨身体微微颤抖,紧接着,眼皮急速跳动,最终猛然睁开。
“呵!”龙烨一声闷哼,嘴角溢出鲜血,胸口、手足,乃至眉毛结霜。
“这就是苍生,苍生之叹!”龙烨仰头长叹,仿佛要将郁结在胸中的悲凉叹尽。
青怜之笑道:“真是一个孤寒的长梦啊,吕公。”
“一切都是假的?不,”龙烨握住僵硬的拳头,“真假之间,我与朱毅,只是同一个人对不同机缘走出的两条路。”
“不错,吕公真的很有悟性。”青怜之赞道。
龙烨又沉心静气了片刻,深深记住了那一叹的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