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蟒蛊
高山之巅的寒霜之气,总是在夜间特别明显,如噩梦的一日在这寒冷夜色下终于结束,在这黑夜之中,一切都平和如水,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在那竹叶簌簌,风铃颤颤处,门前两盏悬灯也早已亮起,映得院中萧瑟一片。
白墨屋内的灯光要比外面的昏灯温和许多,他走到门口处停下脚步,对院中之人问道:“是不是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对于红叶的遭遇,白墨内心的确很自责,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反倒有了那么一丝轻松。
发生这样的事,虽然并非他愿,可对他来说的确算不上是一件坏事,他不想在这里坐以待毙,他想尽快找到害他的凶手。
而且这几日他也想了很多,银楚宸若是真要利用他,找出那个在御峰峡乱来的人,那为什么会将他丢在这里就走了,不是更应该留在他身边吗?
所以他猜测银楚宸对他有所隐瞒,而他知道,想要引出凶手,唯有将自己暴露才行。
所以,他此刻才这般问,他想跟银楚宸离开这里。
银楚宸没有回应白墨,端坐在院中,目光一直落在远处,双唇紧闭,嘴角的冷意比以往更甚。
白墨见银楚宸不表态,露出平日里没有的低眉顺目来,转身来到院中挨着银楚宸一边坐下:“若还留在这里,你叫我怎么面对他?”
虽说他是无心之过,但事情已然如此,他们又该如何相处,更何况红叶对他的仇视已经那么明显,只怕当真能杀了他。
这边,红叶在勾离的安慰下,心中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些,勾离是他在这一日不至于跌落地狱的托盘。
可即便不在地狱,他也无法接受,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一个废人。
五百多年前,他也是风光无限,前程似锦的少年郎。
他在天阁破灵启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好友银楚宸,虽然足足比银楚宸晚了整整四百年。
于是他不顾父亲反对,执意下了天阁,去寻好友银楚宸,没想到银楚宸没寻到,却在蝶衣镇的蝶谷遇见了勾离。
两人因蓝幽蝶相识,也因蓝幽蝶生情,初识的那段时光,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彼此相处越发觉得惺惺相惜,他便决心与其终身厮守,想着带她回家。
可也就是那时,他知道了勾离的身份,她是一个结元才几百年的小蛇妖,零界是妖的世界,却唯独狐族独大,非狐族以外的妖族在零界都活得十分的艰难,身份更是卑微如尘,而狐人想要与一个异族相爱更会被狐人所不容。
可红叶并没有在意勾离的身份,更对自己父亲抱有一丝信心,他心中的父亲不是世俗的人,何况勾离心地善良,父亲看到她定会喜欢。
但事实却是自己父亲在知道他决意要与异族之女在一起后,将他逐出了家门,并在死前留下遗言,逆子红叶,至死不得再踏进家门一步。
红叶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是最后一次两人见面,父亲满是失望地对他骂道:“朽木粪墙,不可圬也,你若踏出大门一步,便再不是我的儿,望他日身处集矢之地,也莫要追悔。”
他当时只当父亲是在威胁自己,他除勾离,自此无论何事均不与天下争,谁又何故难他,唯求与心爱之人能得一隅偏安,又岂会立于集矢之地。
可事实是即便他不与众人为仇,不碍众人之事,众人也没打算放过他。
他还没离开家,勾离便出事了,不知何人所为,只不过小小蛇妖若不是遇到银楚宸,只怕在他赶到之前早已被害。
那句“我不与天下争,世人何故难他。”终究成了荒唐可笑的笑话。
勾离元神受损,他只能眼睁睁目睹心爱之人的魂魄被银楚宸收在了玉石之中。
他心知银楚宸是为了自己好,他怎能不知银楚宸所想,以他的修为还不足保护勾离,天下皆知他红叶爱上了蛇族女子,只怕零界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那些对异族妖灵痛恨至极的人,更不会放过勾离。
幸好当时银楚宸对外宣称,红叶身边的小蛇妖已被他诛杀,世人才对他红叶不再咄咄相逼,也因此他与银楚宸两人,五百多年来再无来往。
银楚宸私自保住了勾离的魂魄,悉心温养,只求红叶有朝一日能打开玉石封印,若不是这次他魂元受损,担心自己无力保护勾离,仍旧不会交还给红叶。
按照银楚宸所说,红叶还没有能力打开封印,但他终是控制不住自己迫切的心,偷偷尝试打开玉石封印,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们聊聊……”自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极具磁性。
红叶蓦地睁开眼帘,自勾离腿上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一脸忧心的勾离,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安慰道:“我没事,你刚刚醒来,应需要多加休息,我去去就回。”
勾离乖巧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忧虑随着那一抹笑意淡去,红叶站起身子稍微趔趄了下,身后的勾离想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手阻拦住。
“我自己能行。”说着微微调整了下呼吸,慢慢朝门口走去,他失去一臂,身体还不适应,走起路来只觉得身子朝着一侧倒,只不过勾离没有在他身形上看出来他的失衡。
两人来到一处悬着昏灯的凉亭之中,在叆叇云烟之下,那些悬灯更像是一团光晕,又像是一颗一颗繁星,在黑夜之中很是显眼。
红叶刚颓然坐下,就开口说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因为身体的虚弱,声音有些发颤。
银楚宸立于凉亭之中,并没有坐下,看着一脸毫无血色的红叶自责道,“……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红叶的手臂是银楚宸亲手卸去的,卸下之后他赶去寒潭洞救冰棺中的勾离时,发现冰棺上早已被人动过手脚,若红叶只是打不开封印而不去碰触冰棺,顶多是魂元受损,又怎会落得断其一臂。
银楚宸怎么也想不明白,背后之人的动机,若是讨厌异族,完全可以只对勾离下手,而又为何要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来对付红叶?
红叶不解道:“此话何意?”
他本以为银楚宸会责怪他,太过心急想要打开封印,却不料银楚宸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银楚宸道:“冰棺上被人下了‘蟒蛊’……”
若不是白墨捡起地上银铃,好奇摇晃了几下,银楚宸才是感应到腰间的银铃颤动,才匆匆赶来,红叶此刻只怕早已命丧当场。
‘蟒蛊’这种毒粉非常人所有,此毒是一种邪术应出自禁地。中毒者会陷入昏迷,然后被这种被称作蟒的蛊虫,慢慢啃噬身体最终尸解而亡。
虽说剧毒,但是蟒蛊却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它只限制用于寒冰之上,除此没有任何效用。
银楚宸稍微停顿了下,沉吟道:“看来此人早已知晓,你用冰棺冰封勾离的身体。”
红叶大惊,离叶居常年来,只有他一人,又是谁,在何时,潜入此处,并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又是何时将蟒蛊下在冰棺上的?
当时他急于开启封印,才中了别人的圈套,当他将寄养勾离魂元的玉石,放在冰棺上时,手的确碰触到了冰棺,在他待要催动魂元之时,被玉石上的封印反噬击出几丈开外,以他修为本也不至于昏厥,却因中了蟒蛊,身体难以支撑才就此倒下。
红叶也知道银楚宸想告诉他什么,这人有备而来,绝不会只是见不得他与异族女子在一起的愤世嫉俗者,而是对他红叶有着某种仇恨之人,恨不得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仇人。
红叶目光冷冽,说不出的恶寒,他自勾离负伤被银楚宸带走后,就一直躲在离叶居潜心修行,除了父亲离世那一次外,他从不曾踏出过这里半步,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冷声道:“我红叶虽是心气极高,也目中无人,无数人对我有诸多不满……可记下如此生死之仇的实属想不出一二。”
红叶神色又是一沉:“之前……我那都是气话,该发生的终究是要发生,哪怕再过一千年也是戒日这般结果。”沉默良久又道,“我给你十日,到时候你必须将人接走,我这里已不安全。”
银楚宸却道:“如今你魂元已毁,亦不能留于此处。”
红叶知他什么意思,却打断道:“不必,我哪里也不会去,我藏于此处都能被人找到,天下还有何处安全?你若真心帮我,就尽快带她走,我也想与勾离过些安稳的日子。”
银楚宸何尝不知此处乃零界最安全之地,不然他又怎会前来。
此处为钵盂之边,一般人来不了,来得了的并不一般,若真是被这样的人盯上,逃避只是徒劳,只能直面相迎,这样才能认清来者,方可寻得生机。
只是,他目前的状况没有把握,保全所有人的安危,两人四目相对,红叶眸光一凛:“你帮我将那人找出来!”
银楚宸:“怎么,想讹我?”
一阵夜风袭来,带起了一只红袖,飘飞在凉亭之中,显得突兀刺眼,红叶随手将那只空空的袖笼按下:“不错。”
银楚宸嘴角一勾,笑了!
“你笑什么?”红叶反而不饶道,“我是真受伤了……”
“恩,”银楚宸说,“是伤了!”
红叶有些愠怒,自桌边站起走近银楚宸,两人立于咫尺间,红叶眯着眼睛盯着银楚宸:“我如此境地,你却不为我难过……不帮我报仇?”
银楚宸一手搭在红叶肩头,一如多年前他们总喜欢的那般勾肩搭背,在红叶耳边轻声说道:“你是想赖上我?”语气带有几分调侃,亦如当年,“不过、没关系……”说罢松了手,褪去刚刚的轻松语调,郑重地说了句,“走了。”
红叶也褪去所有轻松,郑重回道:“不送。”
或许他们彼此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
红叶突然的故作轻松之态,也只不过为了眼前之人少些自责,因为他知道银楚宸是什么样的人,而更担心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过于逞强。
而银楚宸又何尝不了解红叶是怎样的人!
天水涧深处往生谷常年湿润浓雾,如弥漫着一层阴霾,自八百年前,银楚宸被师父召唤过一次,此后,他再不曾踏入师父居住之地。
往生谷内当真是一点变化都无,银楚宸来到最下面那间木门石室处,垂在广袖之中的双手青筋突兀,他闭了闭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曾经在此处所经历的一切。
“弟子求见师父。”
须臾,木门咔嚓一声霍地打开了,银楚宸眉尾轻颤了下,随后不露声色地缓至其内,抬眼便见满头白发的师父端坐在前,虽然容颜未改,但手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根蛇头缠绕的拐杖,而那双细长吊梢的眼睛,神色深幽,几百年不见,更是难以揣测。
银楚宸见到师父的第一眼就吃惊不已,他为何能感应到师父魂元的气息,虽然微弱,但这也几乎不合常理。
千年前,他拜师之时,师父的修为就已在臻于化境,自他来到此处起,他师父的魂元气息已隐熄不察,可当下……
“师父,你魂元受损?”
“前段时间修炼时略微心神不宁出了点岔子,损了魂元,调养一段时日便可无碍。”蛇婆言语不徐不疾,并没有半分情感,复又问道,“你戒日前来,不只是突然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师父吧!”
银楚宸回道:“徒儿此次前来,的确有一事相询……”稍作思量后,才开口问道,“千年前……师姐的尸体……师父如何按置的?”
蛇婆眼帘眯了下,露出狐疑的神态问道:“你突然问这作何?”
“……只是心中疑团难解,请师父先给予明示。”银楚宸回道。
蛇婆神色一变,将手中拐杖狠狠砸向地面,顿时深陷入地,地面随着拐杖的四周碎了一圈,忽地站起身子来,双眸厉色,一脸的阴戾:“疑团?那还请我的好徒儿先解为师心中的疑团,你的魂元是为何事所伤?”
自银楚宸进入天水涧结界,她就感应到了他魂元躁动不安,已经到了极度危险的境地,只怕随时都有可能溃散掉。
银楚宸似乎是斟字酌句一番后,才慎重道:“师姐的转世……在人间出现。”
他原本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自己师父,虽然他的师父是个心思深藏之人,但他知道,师姐的死对师父的打击很大,故而不想让她再想起伤心事来。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如实相告,因为在整个零界除了他师父,已无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
“莫儿的转世?”蛇婆果然露出震惊神色,一脸的不可置信,良久后才质问道,“……既然在人间出现,你又作何知晓?”
可不等银楚宸回答,她已明白银楚宸为何受伤,又追问道:“莫儿重回了零界?”
银楚宸诚然:“是。”
“那她人在何处?”蛇婆虽未表现出激动神情,可语速却快了许多。
“本被我藏在御峰峡中……”银楚宸答道,“可在不日前……又突然自御峰峡中消失。”
蛇婆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御峰峡乃银楚宸的自修地,更是逐月宫的灵地,自来就设有极强结界,莫说他银楚宸就在御峰峡中,即便不在,只要有人闯结界,他也会第一时间察觉。
而能消失在御峰峡中,又不被银楚宸察觉的的唯一可能,那就是以死人的形式离开结界。
银楚宸一开始猜测,那只花虎一定知道些什么,因为白墨消失的同时,那只花虎也已不再御峰峡中。
但花虎并不是以死亡的形态,因为他设立结界时,默认了那只花虎,可以自由出入御峰峡。
可当他找到花虎时,花虎却什么都不愿意说。
但就连他也拿那只花虎无法,它不说,他只有自己去找。
后来曲莲将白墨深中千日香告诉他,白墨又突然提到要入御峰峡,再加之后来白墨体内,多出的那颗尚未觉醒的魂元,他才将两个人联想到一起,并隐约记起白墨的长相,竟然与他师姐相似。
即便后来没有白墨的开诚布公,他也会为了证实白墨占着的女身,是不是他师姐,而来此处。
若白墨占着的身躯,果真是他师姐的,那么也就可以确定,师姐转世之所以遇害,是有人急着要他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唤醒这具躯体。
银楚宸简单的将整件事,向蛇婆述说了后,蛇婆目光中的怒火难以掩饰,看着眼前的徒弟,眉尾突突抽了两下,不过须臾,那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色,却悄无声息地褪去,肃然道:“没想到还真是小瞧了她!”
这句嘲讽并不像是说与银楚宸听,更像是自言自语。
停顿了很久又才开口说道:“当我知道她拿死来诓骗于我时,她就不再是我的徒弟。”
“师父,你说师姐拿死诓骗于你?”银楚宸只觉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