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诺尔说
龙巢。
莉莉丝醒来时,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帐篷顶,而是陌生的岩洞。
就像她刚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眼前是黯淡的石壁,周围是血和内脏的沉重气味。她在牢笼的尸堆中醒来,干掉的血液盔甲般包裹着她。
她的下半身变成了蛇身,鳞片皮开肉绽,痛得要命。她嘴唇干裂起皱,嗓子像是在沙漠烤过。身上种种不适痛得她想要冒泪,随后干涩的眼球也变成疼痛的一部分。
一切都像是噩梦。
她不知道该如何“行走”,只能在地上爬,舔舐石壁上湿润的水珠。偶尔会有其他蛇人露面,扔给她一些动物尸体。她下不去嘴,只能咀嚼角落腥气的苔藓。
饿得狠了,她也只敢喝一点血,囫囵吞几团生肉。
通过十几天的只言片语,她拼凑出了自己的现况。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叫做莉兹贝丝,是这个部族的先知之一。为了追寻力量,她深入族群禁地,学习了早已被禁止的古老预言术。
莉兹贝丝的族人坚称那是邪神的预言,将莉兹贝丝打入牢笼。确定她的处罚前,由另一位先知前来为她做下预言。
【触碰禁忌时超越死亡,颠沛流离中得偿所愿。】
然而那个时候,她除了“这很可能是异界”和“这个世界有魔法”外,根本不清楚其他常识,更别提破解预言。
尽管她一次又一次申明自己对“邪神”没有崇拜,却全被当做心思深沉的演技。
如果不是多萝西的冒险小队恰巧在附近战斗,她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洞穴深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和多萝西老乡相认,确定系统与技能,初步了解现况。林礼舍弃了莉兹贝丝这个难记的名字,给自己取名莉莉丝,就此跟着亚马逊行动。
只是多萝西知道她的来历之后,就让她对其他玩家保密。
“我会帮你留意你姐姐的事。”她再三保证,“至于其他的,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呢?莉莉丝其实不是很明白。
她只知道,听说自己来自于悦园,对《塔赫》这款游戏一无所知,多萝西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表情里多了丝绝望。
明明她们只是穿越方式不同,莉莉丝心想。难道她们不都是穿进游戏吗?
好在莉莉丝理解这个世界的险恶之处,她没有对多萝西刨根问底,而是毫无敬仰地用着【失落的预言术】这个技能,为亚马逊出一份力。
然而她给巴托做完预言后没多久,她就失去了记忆。再睁眼时,就……这样了。
本该淡忘的恐慌一拥而上,她猛地弹起身子,想要尖叫,却在身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巴托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她还在呼吸,可是眼眸里没有光,一双眼睛如同上了漆的木头。
多萝西坐在她的石板床边,正心思重重地剥着炎鳞果的皮——一种果皮像龙鳞的硬
皮水果,很甜,只有龙巢附近有。
“姐!”莉莉丝舒了口气,“怎么回事?我好像断片了……”
多萝西又露出了那种微妙的复杂表情:“我也不知道。”
她有些戒备地看了眼墙角的巴托,“不过,我想会有人给我们答案。”
……
另一个洞窟。
“……大概事情就是这样。”
佩因特撑着圣光防护罩,语气严肃,“琳恩小姐把乐土的真相、以及您的身份都告诉我了,如今我是您坚定的盟友。”
忒斯特:“那你把防护魔法撤掉,我说过不会抢你的剑。”
佩因特假装没听见,圣光防护罩闪闪发光:“感谢各位的坦诚,我的很多疑惑都得到了解决。”
诺尔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样貌,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袍。他有点拘束地坐在石椅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以“造物主”的身份面对原住民……嗯,精神正常的原住民。
“您好像不是很吃惊。”诺尔说。
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佩因特远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就算诺尔的身份从“魔王”变成“创世神”,他看向诺尔的目光并未改变。
“哈哈,无论这世界是生命女神创造的,还是您创造的,就算它起源于无神的巧合,塔赫就是塔赫。诸多生灵靠自己才走到今天,与神无关。”
佩因特在圣光中摊了摊手,“对我而言,您就像我的曾曾曾祖辈——创造了我的先祖,值得敬仰与感谢,不至于敬畏。”
伴随着金色的光辉,这位前教皇形象光芒四射,话语温暖人心。就是圣光罩出现的原因令人遗憾,诺尔心想。
忒斯特绕着圣光罩走了两圈,嘴里啧了声。诺尔拿不准他是想要那把剑,还是单纯看佩因特不爽。
“你怎么能看到系统?”他不客气地说道,“难道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佩因特连连摆手:“不不,小人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世界权柄的青睐,连投影魔法都要接管现成的。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搞出来的魔法,至少单凭我不行。”
“在那个先知身上投影,我能通过她的目光注视这世界。我想,盗星索特地采用这种手段,也是为了绕过【神的弃子】的限制。”
“什么意思?”琳恩立刻意识到了问题,“你是说,那个先知是——”
佩因特:“属于乐土的居民,我猜。”
“现在她在玩家那边名义上‘牺牲’了。之后回归玩家那边,还是跟着诸位走,她可以自由选择。”
说这话的时候,佩因特的目光投向诺尔,笑得如同叼着肥鸡的狐狸。
就差在脸上写满“那把剑就给我嘛”。
“那意味着多萝西很可能猜到了一点现况,”琳恩口中喃喃有声,“可她瞒着另外两个玩家领袖……如果她是担心引起玩家混乱……”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去跟她们交涉。”忒斯特悄悄瞧了眼诺尔,尽量藏起自己的不在乎。
琳恩使劲掐了掐眉心。
怎么这么快就安排工作了(),还是老板对象越级安排(),她也需要消化一下现况的好吗?
她的确义正辞严地拒绝了盗星索的诱惑,可是人的心不是钢打的。找回妹妹、一起回家的路曾经摆在面前,说她不在意是假的。
琳恩忍不住去看在场的其他三人。
忒斯特肯定不在意,毫无疑问,她怀疑迷失塔整个爆炸,疯修士也不会眨一下眼。他现在姑且算他们的盟友,只是因为一个诺尔。
佩因特善良正直,但教皇先生的“好心”没有到“为了异界人归乡,赌上世界投奔邪神”的离谱地步。
说实话,整个事件里,琳恩最为意外的是诺尔。诺尔的决策非常果断,果断到有点不像和平时代长大的人。倒不是说她不支持诺尔的决定,她只是认为他会犹豫更久。
“辛苦你了。”诺尔诚恳地转向琳恩,对她内心的疑问一无所知,“劳烦你去与那两位谈谈,顺便再确认下预言的事情。”
两个预言都是假的,这是诺尔自己的推测。他担心的是,盗星索拥有珀拉达特的残躯,确实可以做出一定程度上的“预知”。
巨龙诞生之处,错误汇集之地,世界的主人回归了梦的开始。
这些是实话,他确确实实回到了这一切的开始。比起给出胡说八道的预言,肯定真假参半的类型更能骗到人。
给玩家的预言里,“祂会赐予你回家的路”、“你会目睹高洁的牺牲”应该是盗星索给他煽风点火的陷阱。
至于其他描述……“失落的知识复位”、“您会找回您丢失的东西”、“您会找到想要的答案”。它们都在反复映射一件事——龙巢之行,他会得到一些事情的答案。
这些内容是真正的预言碎片,还是盗星索放的烟雾弹?
他必须好好确认。
诺尔像往常一样陷入沉思,似乎自己刚刚只是度过了普通的一天,而不是做下了事关世界命运的抉择。
琳恩看了他好一会儿:“我知道了,必要的话,我试着请她为你做一次真正的预言。”
“嗯,麻烦你。”诺尔说,“还有,那把剑确实归你了,佩因特先生。”
忒斯特啧得更大声了,他挨着诺尔坐好,眼睛还瞧着佩因特:“给那些玩家的报酬还要我来付呢。”
“光是测试出系统对‘神’的判定,就是大功一件。”
诺尔一只手按上忒斯特的膝盖。系统代表着世界的法则,如果“系统任务”的“神”都有着巨大的可解释空间,“预言”的情况八九不离十,他们的行动会有底气许多。
就在几个小时前,盗星索老师好心示范给他们看了。
尽管它给的预言是假的,但无论是诺尔选择为了所有人牺牲,还是佩因特做戏谎称蛇人先知牺牲。玩家都会“目睹高洁的牺牲”。
而无论是盗星索借着投影蛊惑玩家,还是佩因特这位“漂流佣兵团期间限定神明”装成生命女神,都能
()通过系统“聆听神的话语”这个判定。
神选者那些不明所以的神谕(),都可以变成他们打造命运的武器——
诺尔最擅长的不是战斗4(),恰恰是寻找规则漏洞。
舒心的感觉从脚尖扩散,热腾腾软绵绵地冲上胸口,化作一声满足的喟叹。诺尔松开几分力气,倚上忒斯特,表情逐渐放松。
“那只红毛老狐狸‘大功一件’?”忒斯特嘴里嘟囔。
“你把‘盗星索’直接逼出来,避免了人龙战争,你的功劳最大。”诺尔松弛地靠着爱人,“我‘忠诚’的骑士,还想要别的回应么?”
琳恩的眉头微动,她并拢膝盖,垂下目光。
这是个完美的收尾,不是吗?
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死去。严苛的任务半途而废,诺尔可怖的状况也成功恢复,看起来精神十分稳定。大家的配合天衣无缝,果断赶走了作恶的伪神,一切顺利到不真实。
作为受益方,她难道要不满于此次事件“雷声大雨点小”?
忒斯特和佩因特都是比她强大的人,他们没发话,也许是她多想……也许就是有这样过分“大团圆”的结局呢?
可是琳恩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偏偏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看着微笑的诺尔,她总觉得自己在看缺了一块的复杂拼图。
“时间有点晚了。”
琳恩犹豫着开口,“先知和多萝西都不容易,那边有我的傀儡看着,我明天再跟她们聊。”
“应该的。”诺尔微笑。
“我们明天去找苏拜耳博特。”忒斯特兴高采烈地计划,“知识封印的事情,我们正好跟它好好谈谈。”
“最好等琳恩女士那边谈完,这样与多萝西女士一起去,和龙族和谈的诚意更足。”佩因特插嘴。
啊。
琳恩突然意识到了那份违和感的来源。忒斯特和佩因特,终究和她不一样。
他们都是见惯生死的异界战士,不会发自内心地把地星放在头一位,不了解地星的情况,更不清楚地星人的价值观。
所以他们感受不到诺尔那种微妙的……游离感。
“许阅。”等其余三人商量好行程,琳恩沉声开口。
听到这个名字,诺尔转过脸:“怎么了?”
“你还好吗?”琳恩直直盯着他的双眼,“盗星索确实不可信,但那还是个痛苦的决定。”
“佩因特以神的名义给你打掩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你的情况暴露,你还会遇到很多巴托那样指责你的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诺尔微微歪过头,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我会的,谢谢提醒。”
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分毫的纠结、烦恼或者犹豫。
果然不对。
琳恩的脚底有些发寒,她努力稳住表情:“打完仗就该好好放松,咱们随便聊聊闲话吧——我两辈子第一次出差,结果一出就出了个大的,要是这里有冰啤酒就好啦。”
()忒斯特的目光扫过来,其中有了一丝审视。
他什么都没说,反而沉默地移开视线,像是一个……鼓励?
难道这家伙也意识到了?
琳恩内心吸气,尽量自然地继续:“说起来,你之前说你读的a大xx院?我有个同事也是a大的,一直抱怨那边的二食堂难吃。”
“也没有很难吃,”面对这突兀的话题,诺尔回忆了会儿,“就是整体偏甜,番茄炒蛋甜得有点吓人。”
“哈哈,她也这么说!还说每次那个菜都卖剩,只要有人买,打饭阿姨盛得特别豪爽。”
“刘阿姨是吧,我记得。”诺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第一次看她打那么多菜,我还很感动来着……”
平时,忒斯特不太喜欢这些地星话题。这次他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双臂拢着诺尔,安安静静地听。
琳恩停了停,话锋一转:“说起来,你们公司食堂怎么样?我看网上有人发过帖,都说还不错。”
“……还不错。”诺尔慢吞吞地说。
琳恩耐心地等着下文,却没有等到。诺尔青色的眼瞳就那样看着她,像是蓝闪蝶尸体的翅膀。
琳恩突然有种在雷区前行的怪异感觉。她敏锐地换了话题:“之前很少听你说这个,我就是有点好奇——我记得咱们小区离你们公司挺远的,通勤一定挺不容易。”
“……挺不容易。”诺尔还是那样望着琳恩。
忒斯特的瞳孔骤然紧缩,佩因特的表情凝固了。有那么一秒,琳恩本能地想要逃跑,逃离面前这个……未知的存在。
忒斯特搂紧了诺尔腰,朝琳恩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几乎同时,一道轻纱似的光扫过她的身体,那是佩因特的安神魔法。
冷静点,琳恩双手握拳,竭力假装一切正常。
“算啦,通勤说多了都是泪,不如咱们聊聊同事吧。”
琳恩努力不让声音发颤,“我知道,你跟老罗他们聊过几次美术组八卦,也跟我说说,正好让佩因特他们听个新鲜——要不要先讲点奇葩?巴托那种难搞的人?”
诺尔:“我有很多同事。”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有些迷茫:“我有很多同事,不同部门,这个问题太过宽泛……”
“比如?”琳恩笑容僵硬,“和你关系最好的同事叫什么名字?”
琳恩知道这个问题十分突兀,但她真的有点聊不下去。此时此刻,琳恩都不太敢看那双眼睛。
“这是什么问题?”诺尔失笑,有那么一秒,他听起来又像个正常人了,“他叫——”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凝固在空气里。
“……我不记得。”几秒后,他梦呓般低语,“我想不起来。”
“正常情况,提笔忘字嘛。”
琳恩舌尖发麻,“外号也行,长相呢?说说长相——”
“……我不记得。”诺尔说。
“你平时坐几号线上班?”
“……我不记得。”诺尔说。
“……”琳恩真的开始害怕了,“你是什么时候搬进悦园的?”
诺尔的声音出现了一丝裂缝,痛苦从其中缓缓渗出。
“……我不记得。”诺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