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威
墨余遣人将易安院从外到内,各个角落都重新收拾了一遍,那些看得人眼疼的富贵物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较为雅致的摆件,江砚祈觉得看起来舒服多了。
“我想在这儿造个鱼池。”江砚祈抬了松红林木椅坐在树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大块空地,“没事的时候就喂喂鱼,日子嘛,就是得悠闲地过。”
“我吩咐人去办。”墨余抖开臂弯中的银霓竹绣白色披风,替他披上,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少爷,咱们出门去?”
“不忙,我还要做件事。”江砚祈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问,“墨多呢?”
“被关在柴房,郡王的意思是直接打死。”墨余眼里闪过嫌恶,又想起以前大少爷十分信任墨多,不免多了句嘴,“大少爷,墨多既然背叛了您,就说明他是真的不可用,您若是还记挂着往日的情分,赐杯毒酒让他好走便是,不可心软了。”
江砚祈好笑:“他既然要我死,我还心软什么?敢背叛主子的人,自然不可用,既然爹的意思是打死,那就把他带到院子里了,他以前是易安院的人,就让他在这儿咽气。把院子里的人都叫过来,同我看着他死。”
“是,我这就叫人去提人。”墨余瞬间明白他的用意,忙招手叫了两个小厮,吩咐了下去,又转身对江砚祈说,“少爷,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
“你想不通我是怎么看出你并非普通随从?”见墨余点头,江砚祈换了只腿继续翘着二郎腿,说,“你步伐沉稳,气息轻缓,身材精壮,哪有纨绔身边的废物侍卫是这幅模样?所以我就随口诈你一诈,没想到你还真老实,轻功说来就来。”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在话本开篇“江砚祈”收获死亡绝唱之时,墨余也有一句的戏份:“舍身相护,竭力而亡。”
墨余挠了挠头,说:“您是我的主子,您既然都拆穿了我,我就没必要瞒着您,只是没想到您竟然能突然看出来,少爷,我觉得你好像从昨天就不一样了,变得彻彻底底。但是没关系,我能看出来的,郡王自然也能看出来,他都没说什么,我更不敢置喙。”
“你很聪明,也很实诚,我很喜欢。”江砚祈看着他,说,“我爹把你派过来,属实是太委屈你了,如果你还在军中,混得再差,现在也能是个校尉了。”
墨余忙摇头,道:“并未,郡王待我很好,我愿意为郡王尽忠。”
“很好,那我希望能尽快让你为我尽忠。”江砚祈笑着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墨余奇怪地不敢与之对视,因为那目光虽然平和,而且含笑,他却能一眼看见藏于表面后的锋芒。
对方毫无遮掩地在逼迫他。
“大少爷,墨多到了。”
两个小厮将墨多压至院中,其中一个机灵些的抬腿就揣在墨多膝盖窝,让他跪了下去。而满院的小厮、侍女也都分成两队,恭敬又忐忑地在站在了后方。
江砚祈上本身懒散地靠在椅子扶手上,“既然人都聚齐了,那就开始吧!”
“是。”墨余站在他身侧,扬声道,“墨多背主,郡王和大少爷有令,将他打死,以惩其不忠、不义,来!”
“是!”四个侍卫从门外跑来,在墨多左右站定,两人用木棍叉住墨多的头,其余两人扬棍。
墨余眼神冷冽,喝道:“打!”
瞬时间,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陡然在院中响了起来。侍卫们气力大,只要不留情,一棍便能让人痛不欲生,十棍便能取人性命,墨多来时被粗布塞住了嘴,叫喊不出声来,手脚和脑袋都被困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痛苦更添三分。
后头的人看着,寒上心头,小厮们打着颤,胆小的侍女们更是吓得哭了出来,倒了一片。
江砚祈扫过众人,眼神在一处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等到地上的人彻底没了气息,他才挥手示意将墨多抬了出去,说:“诸位瞧见了,在我这里,不忠者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以前是个不怎么让人喜欢的主子,所以有人才会像只哈巴狗似的追着别家的好处,想着换个主子可以得了好处,有机会出人头地。”
他适时地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今日我与大家说个明白,也给诸位一个选择。若是要走,去账房支十两银子,领了卖身契,从此便不受郡王府管教;若是要留,便要做到一个忠字,一个勤字,做到了,我不会亏待,但若是做不到,下场就摆在你们面前。去留随意,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我这里也不会有事不过三的说法,大家深思熟虑。”
十两银子对寻常百姓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被爹娘送到府宅里当下人的,家里都不富裕,因此这已经算得上极其诱人的条件,再加上伺候江砚祈的确是忒费心力,还要冒着随时被打骂的危险,这么一考量,不一会儿就有一多半的人站了出来,选择了走。
墨余蹙了蹙眉,觉得他们好傻,与郡王府相当的宅院中,普通下人月银大多不足一两,他们郡王府开的可是足足三两;况且易安院下人本就多,这样要做的事情分到每个人头上便很少。做着十天的活拿着三个月的工钱,不香吗?
江砚祈没有催促,等他们三三两两地做了决定才说:“好,要走的人自去账房报备,记住了,出了郡王府的门,往事随风,若是敢在外面嚼郡王府的舌根,那我就让他下辈子当个哑巴。”
要走的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忙七嘴八舌地向他道了几声祝福,快速地走了。
江砚祈看向留下的一群人,说:“既然选择留下,就要记牢我的话,往后月银照发,今日也去账房支十两银子。”
一群人没想到还有这好事,纷纷向他道谢。
“你,出来。”江砚祈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厮。
那小厮惊愕地指了指自己,连忙站出来,给他行礼:“小的给大少爷请安,祝大少爷万事顺遂,平安吉祥,吃得都是金果,吹得都是仙气。”
“哟,还是个能说的。”江砚祈笑了一声,说:“方才你踹那一脚,说明你是个机灵的,墨多挨打的时候,众人都在颤,就你一个还站得住脚,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叫什么名?”
小厮眼睛一转,道:“大少爷是小的的再生父母,请大少爷赐名!”
“抖机灵。”江砚祈说,“新名字新兆头,让我想想。”
他为国戎马,却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君主舍弃,信义被污蔑,忠诚被践踏,有幸苍天留情,给他一次再活的机会。江砚祈吁了口气,说:“就叫桑榆好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个好兆头。”
桑榆跪下磕头,喜道:“小的多谢大少爷赐名。”
江砚祈道:“嗯,以后你就是易安院的小总管了,起来吧!”
“啊?哎!小的叩谢大少爷!小的一定好好办事,不辜负大少爷,以后您让我往东,小的不敢往西,您让我上天,小的不敢入地,全凭您差遣。”桑榆没想到他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完成月入五两的人生终极梦想,当即激动地给江砚祈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
“油嘴滑舌。”江砚祈起身,“成了,墨余,你把事情吩咐给他,我们出府。”
容王府小院中,纾俞卷起袖子,一双精壮的手臂露在外面,正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据传为“天下第一剑谱”的破书练招。
萧慎玉欣赏着他宛如土狗蹬腿的姿势,说:“我敢保证,这个练了会走火入魔。”
纾俞利落翻身,拍拍手道:“那不一定,奇书的奇字在两点:一是神奇,二是奇怪,这招式虽说奇怪了些,但说不定结果却是神奇的。”
萧慎玉面无表情地道:“再神奇也不能让你飞到天上去摘月亮,钻进地底下去给你祖宗拜早年,有那功夫还不如好好钻研厨艺,你那厨艺跟青葙差了从元都到柳州的距离。”
“主子,您这话是杀人诛心啊!”纾俞气馁地道,“我那手艺真就只能那样了,再琢磨也琢磨不出花来,您要是吃不下,要不我找个嘴巴严的厨师来?”
萧慎玉还是面无表情,“但凡不是身边人,那就只有死人的嘴巴才称得上一个‘严’字。”
“咳咳!我——”纾俞还想再挣扎,耳朵却是一动,他听见了动静,朝萧慎玉递了个眼神。
萧慎玉转身回了里屋,又柔弱地咳了一声。
“啧!”纾俞啧了啧嘴,等了一会儿,等到外面的人敲了门,他才殷切地去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堆人,为首的赫然是一脸笑意的墨余和江小郡王。
今日的小郡王一改浮夸到令人瞎眼的装扮。他身穿一身霁色暗纹袖箭长袍,毛月色的发带贴着额间穿过,将头发竖成了高马尾,腰间配着黑色锦带,脚踩黑色长靴,披着银霓披风。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可能就是他腰间的赤金玛瑙流苏,干净利落,爽朗张扬。
哦,不,可能还有这张脸。
纾俞突然发现江小郡王是与主子不同的好颜色。
江小郡王五官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生得极好,仿佛生来就含着张扬的气势,往日的浑浊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澈见底,给人以平和错觉的双眼。他面若皎月,以前是油头粉面的纨绔,现在便是俊俏怡人的纨绔。
他此时笑着,烈日般爽朗。
“打搅了。”墨余朝他抱拳,说:“少爷得了空,便过来了。一是给王爷道谢,二是来送礼。”
“有劳小郡王跑一趟了,请进吧!”纾俞回了神,恭敬地将人请了进去,边走边说,“我家主子就在里屋,请郡王坐坐,我给您沏茶。”
“不必了,我给你们王爷带了好东西。”江砚祈进了里屋,先是朝萧慎玉行了一礼才说,“王爷,我带了人过来,让他们替您修葺院子,换换屋子,您若是不介意,我们在外面石桌上说会儿话吧?”
“好。”萧慎玉起身,侧手道,“请。”
“王爷先请。”江砚祈跟在他身后,在石桌旁入座,又叫墨余提了食盒来,说,“这是路上买的芙蓉糕,配这芙蓉蜜酿最好,一个清甜怡人,一个清香爽口。”
江砚祈抬眸,眼神突然一顿,随即笑道:“诶,王爷头上的琉璃簪尾,雕刻的也是芙蓉,看来咱们是心有灵犀。王爷,若是不嫌弃,便尝尝吧!”
笑话,话本里有关萧慎玉的描写都少不了两个字——芙蓉。既然是来表达友好,那就得对“症”下“药”。
“多谢小郡王款待。”萧慎玉用指背点了点发簪,又看了眼忙活的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实在是太破费了。”
“一句道歉,再加上今日的救命之恩,这能算什么呢?”江砚祈饮了口酒,说,“想必我爹还要再谢,到时候王爷爽快地受了便是,否则我爹心里会不好受。”
“一句实话实说罢了,算不得什么。”萧慎玉也饮了口酒,又抬袖掩面咳了一声,道,“的确是好酒。”
“这是九楼的芙蓉蜜酿,王爷若是喜欢,随时都可以去那里买,我今日在那里垫了酒钱,王爷报我的名字,掌柜的不敢收钱。”江砚祈替他倒了杯酒,又小声道,“不过最好是让你的侍卫去拿。我爹跟我说,我来送礼还说得过去,但其他时候让我别跟王爷走得太近,被有心人瞧见了,对您不好。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我爹说的都有道理,咱们偷偷的。”
拿个酒而已,怎么说得跟偷情似的?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偷听的纾俞腹诽。
萧慎玉笑了笑:“好。”
一笑堪比百花开啊!
江砚祈下意识地默念道,又情不自禁地灌了口酒,只觉得口齿生香。他趁着仰头的那一刹那把萧慎玉的美色都纳入眼底。
单从五官来看,萧慎玉其实是偏秾丽的长相。冷白的面上嵌着双贵气的丹凤眼,是难得的大丹凤,明明轻易便能凌冽生威,颜色极黑的瞳孔却乖巧地盛着汪浅淡的水,害怕时便颤上一颤,苍白的唇色更活生生地将他眉眼中的艳色抹去三分,颜色对比太强烈,竟显得寡淡。
但他再苍白,也的确是长了张芙蓉面。就像是被水泼了一身的娇花,在那一瞬间显得柔弱可怜,让人忽视了它的娇艳而已。
带着芙蓉簪,殊不知自己也是朵芙蓉,如今正在春色间。
真真是做祸水的料。
江砚祈将自己扮成了醉相,含情的双凤眼就那么风流地微微勾着,语气微扬:“美人儿,我含下这芙蓉蜜酿,三杯就醉在了芙蓉丛间,你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