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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情如风雪总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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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地上,满地尸体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更有被撞破脑袋的,红红白白的污血混进沙土里,寒风混着血腥气一阵一阵吹过,气味渐渐消散,也渐渐开始下起雪来。

    徐青寄支开江春儿与陈笃行,打点王顺生与田应,根本不用等半个时辰,就来到矿洞面前。洞口已被封住,但对徐青寄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一掌就能拍个粉碎,控制力道,不至于再次塌陷下去。王顺生也乐得有人重新帮他打通,要不是已经确定人在这个矿洞里边,没准还能多打通几个。

    洞口只有四尺多高,须得弯腰而进,容两人左右并排进出,平日里苦役们拖着矿石沙土,几乎是爬着出来的。待到清理好洞口,王顺生好心递给徐青寄一盏油灯,徐青寄谢过后就下去了。

    王顺生叉着腰看了一会儿,让苦役跟在徐青寄身后,把沙土挖出来,然后走到一旁,与田应哼笑:“还谢我,要说缺心眼吧,又上道得很。”

    田应也闲得搭话:“这犯人什么身份?”

    “槐城一大夫,治死了人,一尸两命。”王顺生只知道这么多,“现在是京都要人,让我先留着他一条命。你说他要是个世家子弟,被流放至此,我反不觉得稀奇。平头百姓,京都有人,还能被判到这来?玄乎。”

    “谁知道呢,”田应双手拢进袖子里,“京都仙家斗法,你我小吏得利。”

    王顺生大笑,扭头催着还活着的一众苦役收拾尸体,狱卒们也开始挥起了鞭子。

    矿洞内一片漆黑,比之外头的寒冬寒风,里边多了几分潮湿阴冷,血腥气也越发浓烈。徐青寄蹲着身子往下约莫两丈之后,开始碰到已经被坍塌石块压死的苦役,再往下,尸体越来越多,全都无了气息。

    昏弱的一点灯光缓慢爬至矿洞深处,映在每一个灰白又混着污泥的脸上,徐青寄一一辨认,凝神静气,如此直达山腹仍不见卫确,倒是碰到一个还没死的男人,肩臂被砸成烂肉一摊,气息十分微弱。

    “卫确在哪?”徐青寄给他止了血,药粉的刺激让他瞬间清醒许多,躺在地上睁开眼来,声音弱如游丝:“兄弟不必救我,这种地方,死了才得以解脱……”

    他咳了两声,声音清晰一些:“可恨我此生上不敬父母,下不爱妻儿,身上数十条无辜性命,他们……找我索命来了……”

    男人满是污泥的脸上,两道泪冲刷出一点干净地方,嘴里不断重复:“我死有余辜……”

    最后气息消散,死不瞑目。

    徐青寄轻轻皱眉,伸手将他眼睛合上,提着灯继续往下走去。

    周遭越发潮湿了,甚至还有滴水声。渐渐地他听到铲子的声响,声音从这堵石壁的之后传来,想来是另外一个矿洞,还有一些谈话声,他沉气静听才能听得清楚——

    “大概过去多少个时辰了?”

    “还没到一个时辰。”

    “真他娘的慢……”

    “王顺生那厮会不会进来挖通?”

    “天冷,死了这么多人,那厮有什么人手,别废话,赶紧挖。”

    “可别再碰那处,容易塌,往这边挖,方才吓死老子了。”

    “……”

    这说话的有四人。徐青寄总算明白今日坍塌并非意外,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他忙着找卫确,这些等出去再说。

    越往里走,洞口就越发窄小了,原先还能两人并行,现在根本不能,他稍微抬高点头都被撞到。

    约莫过了两刻,徐青寄便见到卫确靠在石壁上,他的腿被石块砸到,动弹不得。听到声音,卫确睁开眼来,虚虚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卫确身形消瘦单薄,来矿山大牢两月有余,面上满是胡渣,沧桑至极,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岁。徐青寄本来可以直接无声无息把人带走,这里所有人都拦不住他,但卫确不肯走。

    他说他要平冤,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回家。知道徐青寄有办法,又有求于自己,便让他先替自己把问题解决了。

    徐青寄放下灯,脱下外衣盖在卫确身上,随后将压住卫确腿的大石拍碎移开,左腿从膝盖以下,已经废得彻底,被他草草包扎止血,但依旧流了很多。

    “有刀么?”卫确脑袋发热,觉得自己越发不清醒,这是黑白无常在追着他。

    “没有。”

    卫确眼皮子微动:“江湖人行走江湖,身上不带刀剑,带什么?”

    “带钱。”

    “……”好冷,但又很有道理。

    徐青寄沉默一下:“你要做何用?”

    卫确指了指自己的腿,伤口还在流血,他得尽快截掉,包扎一番,不幸中的万幸,好在是膝盖以下。

    徐青寄看了看四周,摸到一块较薄的石板,巴掌大小,他看到卫确眼神错愕,便稍微凝力,石板边缘一道霜白气刃,在另一块石头上一划,切割堪称平整、光洁。

    卫确:“……”

    徐青寄问道:“可以么?”

    卫确虚弱点了点头:“你照我说的做。”

    “嗯。”

    徐青寄点了他几个穴道,在卫确开口之前道:“不放血,会被此内息毁掉经脉骨肉,我尽量快些。”

    当初赵柄就是如此,一点细微伤口,废了整条腿,伤及性命。倒不是徐青寄有意杀人,只是没想到赵柄爹娘如此固执,坚持不给宋老大夫动刀。

    卫确的腿已经麻木无知觉,但在气刃下去那一刻,还是感觉到了疼,并且血流不止,渐有恍惚,他咬着舌尖不让自己晕过去。

    徐青寄下手干净利落,所以也能很快重新封住他的穴道,但外伤依旧有血冒出来,上了药也没那么快。

    卫确冷汗直流:“火……火烤……止血……”

    这是最为粗暴的办法,徐青寄不做犹豫,依言照做,庆幸王顺生给了他一盏灯。如豆的火最先碰到流血最多处,烧焦的熟肉气息逐渐布满整个矿洞,伴随卫确痛苦的喘息,狼狈得宛如从水里打捞上来。

    矿洞寒冬湿冷,徐青寄额头却冒出汗,好一会儿终于把血止住,那创面已经被烧得糊焦。他灭掉灯火,背起卫确往外走。

    一路上的碎石都被徐青寄清理过,但背着个人在这低矮的矿洞里行走,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太过艰难。

    卫确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冷,但脑袋发热,心知黑白无常已经勾到他的衣裳了。

    “我家中……有棵……槐花树,”卫确几乎无声,“你要的东西,埋在树下……”

    徐青寄不回应,将卫确放在一尸体上,以尸体为垫,倒退着将拖他出去,速度快了很多。

    卫确闭着眼:“你……言而有信,替我平冤……还要落叶……归根……”

    这条窄小矿洞数十丈之深,正常行走也不过区区数十丈,显得格外漫长,在接近洞口有进来挖穿矿洞的苦役,徐青寄喝声:“让开!”

    苦役们让出一边道,徐青寄将卫确拽了出去,一到外边立马背上人就要将人带走,看见王顺生,根本不容他说任何话,以矿洞那些越狱犯人的消息作为交换,要带卫确走。

    王顺生一惊,犯人逃走,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满脸狰狞警告:“你最好不要骗我。”

    “那便捉现成的。”徐青寄背着卫确大步越过王顺生,轻功几下就没影了。

    王顺生惊疑未定,回过神后破口骂娘,一方面是为越狱之人,另一方面,徐青寄众目睽睽之下带走重犯,让他怎么交代!于是骂声更大了,冲着徐青寄离开的方向唾沫横飞:“带个死人出去,正好把本官的晦气带走!”

    蹩脚借口,又理所当然把自己摘干净。

    他一鞭子叫来所有苦役聚集正中,又招来狱卒,准备捉拿那几个逃犯,不管徐青寄说的真不真。

    西南矿山距离清风镇有一段距离,徐青寄还能感受到卫确极弱的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闯进医馆里——

    “大夫,流血昏厥。尽管用最好的药。”徐青寄将人放在医馆内的矮榻上,扶坐起来,掌心贴着卫确后心运功,以护住他的心脉。

    医馆内的大夫连忙上前来,诊脉确定一番后,便取来备好的应急药丸子硬生生给他喂下去,而后叫来药童煎药。

    徐青寄心无旁骛,任由外头大雪又起。

    清风镇的冬日一旦来到,就一发不可收拾,比京都冷,更比曲见城冷,风呼啸不止,有如猛兽咆哮,天昏地暗。

    江春儿不放心徐青寄,值守之前,特地又去了一趟矿山,并不见徐青寄,也不见王顺生,她只留意徐青寄的消息,说是下矿洞把卫确的尸体带走了,之后如何他们就不得而知。

    听到徐青寄已经带走卫确,且卫确已死,她心头不可遏制地轻颤。前两日心中那点不安又浮上心头,徐青寄是不是要走了?

    其实她心里有一个猜测:徐青寄怎知道林生风重伤,还帮他来找济心功?当时,他应该离开了京都。

    这答案呼之欲出,连她这个蠢笨脑袋都能猜得出来——徐青寄离开江家后,并没有直接离京。

    所以,当初他只是想躲着自己,这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会耽误她,也不会坏了他的修行。对追求极致武道的人来说,最怕的便是举棋不定,扰乱心境,此后止步不前。

    现在又站在她面前,是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江春儿值守一夜,想了一夜,一直维持到她值守结束,大清早忙完,按照以往本该去休息,她也确实想逃避一下,但压根睡不着,烦躁起身换了身衣裳,出门。

    街上人少,加上没有来往的北狼商贾,天地雪白,路面结冰,分外清冷。

    江春儿懒得走路,轻功抄了近道,直接来到客栈后院的楼子里,客房里的门开着,只有帘子遮挡,她甫一掀起帘子,坐在那一头打坐的师徒俩就抬起头来看向她,动作齐整。

    “在门口作甚,外边不冷?”徐青寄站起来。

    “还行吧,昨夜更冷。”江春儿抖了抖身上的雪,走进屋里,屋内炭火暖和,还有药味,和那天小萌吃的药不一样,她轻轻嗅了嗅,“昨日你下矿洞受伤了?”

    正说着,她看见床榻上有一人,徐青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卫大夫重伤。”

    “他没死?”狱卒都说他死了。

    徐青寄将昨日之事简单道来,昨夜卫确无性命之忧后,他又回矿山一趟,看王顺生把人捉到没有。

    江春儿听他说这事时,口气带几分冷意,显然动怒了,她不禁觉得倘若卫确死在矿洞里,没准徐青寄要动刀,虽然她也没见过发怒的徐青寄会不会真的杀人。

    “哼,王顺生倒会给自己摘责任。”江春儿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卫确,气息微弱。

    徐青寄的眸光全部聚在她脸上,她看起来脸色不好,或者说,自打来这见到的江春儿,脸色就没好过,更多的是苍白倦色,不过短短几日,不是在平安县受伤,就是矿山受伤。

    “这么早出来,你吃过早饭没有?”

    江春儿不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吃了呀。”

    “我和小萌没有。”

    小萌很机灵,顺着徐青寄的话说下去,尽管他们刚吃完。他本以为徐青寄是想支开他,好和江春儿说话,不曾想,徐青寄真就说要让后厨做什么来。当然,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其实是徐青寄想把江春儿喂出点好气色来,这丫头原先爱美得很,在脸上涂涂抹抹不算,还要整点什么养颜的玩意儿吃,练剑起了点茧子都得找药水泡手,倒也不是嫌她现在不好,当初连两个小喽啰都能把她吓哭,而今来到这等苦寒之地,不慌不惧,反差太大,令他心生恍惚,似乎断了一大截有关于她的记忆,但又真真实实地错过一些东西。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江春儿昨夜想了一夜的问题,有些事不可阻挡,那就应该痛快些:“他的无罪文书什么时候来?”

    “快了。”徐青寄看她的脸被炭火火光映得微红,隐隐可见一点细小柔软的绒毛:“他已经告诉我济心功的下落。”

    江春儿嘴唇一抿:“你要等他醒了再去拿么?到时你要去京都吗?”

    徐青寄直直看进江春儿眼里,他的确要离开清风镇,显然江春儿能够猜到,只不过没想到她如此轻巧说出来。

    他果然错过很多事。

    江春儿垂下眼来,自顾自道:“我来的时候,林大哥住在二哥官舍附近养伤,你可得小心点,别叫二哥撞见了。”

    “撞见如何?”

    江春儿一时愣愣看着他,脑袋全空,只听他道:“我又没有亏心事。”

    她撇嘴小声嘀咕:“你不亏心,你缺心眼,你没良心,二哥对你很好,你还不辞而别,他不生气才怪……”

    徐青寄不漏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那你呢?你生不生气?”

    江春儿一噎,生气是肯定的,除了这个,还有委屈、心伤,但后边这些心情都羞出于口:“为什么不生气?你也好意思问,我就不该提醒你,叫你碰见二哥,挨骂了活该。”

    徐青寄想了一下:“不如你帮我分担点?”

    “怎么分担?不对……”江春儿瞪眼,“你自己犯错,我凭什么帮你分担,白白挨二哥的骂。”

    “三姑娘回去的时候,怎么办?”徐青寄继续补充,“你爹娘,大哥二哥,或许还有你大嫂,明睿。”

    “……”江春儿懊恼抓了抓脑袋,硬声硬气,“他们还能把我打死不成?”

    徐青寄眼里一丝笑意:“所以我也可以帮你分担点。”

    江春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你怎么分担?”

    “我同你回去。”

    此话声音极轻,却有如天边惊雷,炸得她一瞬间失聪,她不合时宜地想,客栈真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两年前他们也是围着炭火谈话,谈的也是这些事。

    她手指发颤得明显,不由得双手交握以做掩饰,掐得指尖泛白:“你可以去了惊涛门回来……”

    “是,我还要去惊涛门。”这件事,徐青寄不因任何而改变,可也想让江春儿明白,他前路漫漫,她还愿不愿意等?

    徐青寄素来平静的眸子此时热切又期盼,紧紧盯着江春儿,屏息等候她的回应。

    江春儿逃不开这眼神,杏眼微红,颤着嗓音:“你不说,我也……我也会等你,我、初心不衰。”

    说完,她低下脑袋,这炭火太烫,把她脸都烧了,除了羞,还有感怀,一大颗泪珠子啪嗒往下掉,落进炭火里,滋滋冒烟。

    徐青寄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事已至此,他总要给江春儿一个交代,即便江春儿心里有底,他仍要说:“你再等一等。”

    语气坚定,字字清晰。

    江春儿一直都想等这句话,她一脚移开这碍事的火盆,直接抱住徐青寄。猝不及防,那小凳子又不是很稳,徐青寄后倒下去,手肘撑住地面,任由江春儿趴在他怀里抽泣,滚烫的眼泪打湿他脖颈,传来阵阵凉意。

    徐青寄抬起一手落在江春儿后脑,细细安抚,心中万般情意翻涌,酝酿于喉,倾吐于口:“风雪无常,感卿怜我心。”

    如此,他们漂浮不定的心都能有个定处。

    雪从门帘底下偷溜而进,很快就融于一室暖意,一如江春儿满心的患得患失冰冷如霜,此刻无比踏实,甘愿沉溺其中。

    待到心情平复,那些感怀之情退去,唯余羞意。

    冲动要不得,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啊,尽管卫确昏迷不醒。江春儿脸更红了,脑袋埋在徐青寄肩窝里,装死。

    可他徐青寄,是个正常男人,并且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他闭眼压下心中浮躁,片刻后润了润嗓子:“小萌快回来了。”

    江春儿身子一僵,连忙从徐青寄身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一把捂住徐青寄的眼睛,惹来徐青寄悦心轻笑。

    “不许笑!”

    “不笑。”就是弯起的嘴角暴露了。

    徐青寄站起来,江春儿也跟着站起来,全程捂住他的眼,一边快快想要自己的脸别这么烫,要出去,要吹风。

    “你……你转过去。”

    徐青寄依言转过去,就是觉得稀奇,平日里张牙舞爪上跳下窜,竟能害羞成这样,这要是……他还没来得及做点其他想象,身后一声低呼,伴随有东西四散的杂乱声音,他连忙转回身,就见那火盆被撞翻不说,江春儿手忙脚乱躲开又伸手去捡——

    他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阻止下来:“脑子呢?手不要了?”

    江春儿反应过来,这想捡炭火回去放好当做没发生的蠢事当真离谱,脸色憋得红红白白很是精彩,直接把锅甩到徐青寄身上:“都怪你啊。”

    “……”怪我不是你爹,否则就扫帚追着满院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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