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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三梦缘尽今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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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曲见,总有那么几批后辈拉帮结派,招摇过市。江春儿曾经的那些朋友们听说她回来了,第一天就跑到江家去把她带出来,说是一年未见,必须好好聚上一聚。

    不是什么出游玩乐的日子,找她出来的都是姑娘,有的刚嫁为人妇。

    这帮酒肉朋友跟韩疏冯之勉那群有墨水的纨绔,差了一大截,但又不算是赵柄那帮残忍心狠之辈,却也不会太好,目中无人,骨子里天生的自私冷漠。

    她京都走一圈,心中清明几分,自知不能与她们太过深交,可如此提醒自己之后,那种不合群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才出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已经觉得无趣至极。

    包间里热闹,楼下高台的小曲唱得也欢,不过在江春儿听来,聒噪了点,尤其是几个女的叽叽喳喳嗓子尖锐得很,心想下次她们再找上自己,干脆称病什么的,不出来了,等两个月后去京都一趟,然后收拾包袱去闯出一番天地,再也不与这些人往来。

    这么一想,姑且忍忍吧。

    “对了春姐,你二九了呀,在京都就没个看上眼的?听说满地的公子哥。”

    半夏扫过这说话的姑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名为陈巧巧,年仅十四。

    江春儿眯眼笑笑:“满地的公子哥是不假,我看上了,别人也看不上我呀。”

    又一姑娘道:“春姐可是咱曲见出了名的美人,难不成京都还有更好看的?”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江春儿抿了口果酒,“我大哥说,大不了多交点税,合着已经在咒我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那就招婿呗,我爹就给我招了个,”那已经做妇人打扮的女子颇有几分炫耀之色,语气却是唉声叹气,“我家就指望我那夫君早日高中,什么好的都往他身上堆砸,倒显得我才是嫁进来的那个。”

    几个姑娘闷声笑笑,商贾人家招寒门子弟为婿并非稀罕事,他日榜上有名,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春姐有她二哥,求娶的都从城东排到城西了。之前在京都倒还好,如今回来,咱们可有热闹看。”

    “若非我两个哥哥都成了亲,非得要春儿做我嫂嫂。”

    这些类似的话,先前江并中举人的时候江春儿就听过一回,当时她还认认真真和她们一起将那些男子们挨个品评,包括酒肉朋友里有一两个对她投递过倾慕之心的。这事被江安知道,把她拉进院子里骂了一顿,说她的婚事必须由他做主,哪怕爹娘点了头。后来气恼跑到徐青寄那发了一顿牢骚,他当时说,待江并金榜题名,还会有更好的。一把就将她的嫁人之心给掐掉了。

    说起这个嫁人之心,到了京都更荒唐,天赐自信,竟缠上李骁去了……安王殿下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加上吴雨棉之流等着看她笑话,不断给她说李骁待她有多特别云云,她这不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嘛……不,那是龙肉。

    蠢!

    回想起来,荒唐之余,还很尴尬,脸皮子在地上来回摩擦。

    她在这胡思乱想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那头几个姑娘叽喳说个没完,却不见她吭一声,免不得相互对视一眼,眼里渐露不满。

    那招了婿的女子尚有点底气,开口道:“瞧咱们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没个一官半职、功名在身的,春儿怕是看不上,何况在京都走了一圈,眼界高。”

    她一开口,旁人瞬间有了主心骨:“静姝姐说的是,兴许春姐现在连沈大公子都瞧不上吧,可范珍却使了狐媚子功夫爬上他的床。果然,有个争气的兄长就是不一样。”

    这些话已然不是阴阳怪气这么简单,带着浓烈的酸意,刺进江春儿耳朵里。

    江春儿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京都也就罢了,就这帮人还来给她找不痛快:“我认得的人的确不少,单说二哥就有几个不错的同窗,做的京官,你孙家把宝押在那倒插门身上,就不怕押错了吗?不如和离了我给你引荐一二。”

    孙静姝一拍桌子,陈巧巧连忙拉住江春儿的袖子:“春……春姐,少说两句……”

    “错了,”江春儿揽过陈巧巧,“他们要看上,那也该是巧巧吧,待字闺中清清白白,想捡现成的,也得看自己……”

    她意味深长一扫三个已然嫁做人妇的女子,目露嘲讽。

    陈巧巧脸皮微红,却接到其他人投来的眼光,霎时一激灵,道:“春姐,大家只是许久不见你,并无恶意……”

    江春儿冷哼,起身拉起陈巧巧出门,那孙静姝气急,瞪着江春儿一脸嚣张,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半夏身上,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突然拉住半夏给了她一耳光。

    清脆响亮。

    江春儿怒而转身,反手将门关上,一巴掌还了回去——

    那孙静姝摔倒在地,捂着小腹痛呼,便有人怒斥:“春姐,静姝姐有三个月的身孕!”

    江春儿原先就是鬼神不怕的性子,三天两头闯祸,只是在京都被收拾得老实了,如今回到曲见,要她憋着是不可能的。况且她一巴掌下去,孙静姝一个没武功的竟然提前偏头躲了点,她再蠢也知道怎么回事。

    “那就打得这辈子都下不出蛋,届时看那倒插门的女婿心里厌不厌弃你。”江春儿揪着她的衣襟把人提起来,警告周围众人,“谁拦我,我挨个打。”

    说着,一巴掌将孙静姝的脸打了个对称。

    “贱人你敢!”

    江春儿正准备再一巴掌,那孙静姝的侍女立马大喊一声:“杀人……”

    她还没说完,江春儿另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再喊就把你们扒光了丢出去。”

    见众女噤声,她推开孙静姝主仆二人:“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一个字,我取你们性命绰绰有余。”

    说完,拉过半夏出门。

    包间里的姑娘们惊疑未定,孙静姝咬碎银牙,看向陈巧巧:“跟上去。”

    “啊……这?”陈巧巧硬着头皮去了。

    江春儿若不是赶着给半夏治脸,能把这群女的骂出花来,什么东西!

    “春姐!”身后陈巧巧气喘吁吁追上去。

    江春儿气头上,脚步不停:“还敢跟来?拙劣伎俩,劝架劝架,却是帮着她们来劝我,你怎不让她们少说两句?想博我好感方便背后给我使坏?两头吃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能耐。”

    心思被揭穿,陈巧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疑,她不敢得罪孙静姝,却又很心动江春儿所说的。

    江春儿瞥着她:“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替你找个好人家吧?我只是觉得带你出来,那帮人肯定不爽你。”

    “春姐何故……”陈巧巧眼里愤怒,又追上去拦在她身前,“何故来陷害我?”

    江春儿笑得恶劣:“我高兴,我喜欢看狗咬狗一嘴毛,不行吗?第一天认识我?”

    陈巧巧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胆敢给我使绊子,第一个弄死你。”

    她的肩被江春儿撞了走过去,听得那十分不屑的嘲讽冷哼,一时站在原地,满脸嫉恨。

    江春儿忽略背后如锋芒的目光,拉着半夏去了医馆。孙静姝使了全劲,半夏脸肿了不说,还有两道抓痕,不过好在大夫说能够痊愈不留疤。

    回到家中,江春儿拿着手巾冷敷半夏的面颊,小心翼翼避过那两道抓痕,气不打一处来:“该死的贱人,回头再找她算账!”

    半夏咧嘴一笑,扯到脸,疼得直抽气。

    “笑什么笑。”

    “小人笑您还是原来的性子。”半夏说话尽量小小地张口,语调分外滑稽。

    江春儿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京都那些人我不敢动,这群人我打不得?我很怂?”

    “姑娘欺软怕硬。”

    “我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半夏嘟着嘴笑得辛苦,江春儿忍俊不禁:“不过这两巴掌,爽!我江春儿又回来了!”

    半夏无言:“在京都把您憋坏了吧?”

    “谁说不是呢,过得跟渡劫似的。”江春儿现在想想,当真是初生的牛犊子,横冲直撞,若非赵柄给她吃了个半大不小的教训,往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就凭这,她倒得谢谢他了,希望他下辈子做个人。

    “不过嘛,还有一点好处。”江春儿笑得见牙不见眼,看半夏一脸好奇,她卖了个关子,把手巾放到冷水里去,慢吞吞拧干,再重新敷上半夏的脸颊——

    “小人自己来。”半夏连忙接过,“您说。”

    江春儿坐在桌边,漫不经心整理裙摆,而后一手拍桌,轻咳两声,捏起了说书人的腔调:“话说有青州荆城籍人江氏春儿,修炼旁门左道之术十余载,正当无缘飞升之际,偶得机缘,到京都历劫,逢贵人点化、畜生为鉴,茅塞顿开……”

    半夏憋笑个不停,被江说书的瞪了一眼,立马收敛,继续听来:“茅塞顿开……通天意,开天眼,悟苍生。始见那青梅竹马小郎君大为俊俏,顿时垂涎不已,惊得小郎君花容失色,娇羞万分,竟连夜仓皇出逃……”

    半夏头顶疑问:“您这是历劫还是打劫?”

    “这位客官问得好。此劫非情劫,时机一到,飞升成仙,一做江仙人。”江春儿又拍桌子,摸了一把不存在的胡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就这?”

    “昂。”

    “退钱。”

    半夏觉得,大多为情所困的人即便不是浑浑噩噩闹死闹活,也不该是江春儿这般活蹦乱跳的,难懂。

    “三姑娘,大少爷唤您过去。”

    半夏紧张:“别是因今日之事吧?”

    “怕甚,我占理,你在这多敷一会儿,晚点用热鸡蛋。”

    江春儿叮嘱两句就走了,一路骂着孙静姝告状,一边想着该怎么应付江安,在心中过了几遍说辞,很是自信去到江安书房里,不过江安的意思是让她明日起早随他去织坊,她痛快应下,劫后余生般从书房里出来,没走两步又想起她才是对的一方,心虚什么?这不是京都,而是在她江春儿的地盘。

    于是,身板又硬了起来,行走于湿润的青石板小道。

    江家这宅院比京都大,每一处都精心雕琢过,移步换景,浓淡相宜,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名贵木石无数,若不是住宅,当成个风景园林观赏也是很好的去处。

    此非一朝一夕所能,更非江家这商贾人家能有的品味。这宅子前身主人是书法大师施星汉的居所,中途也有几个人家买过这宅子,都是住了没多久便搬走了,江家来时,除了修葺,其余的基本没动过,翻新之余,日月更迭的痕迹也愈加明显。

    江春儿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落里,坐西朝东,即便许久不住人也依旧干净整洁,独自住一院落,要不怎么说徐青寄是江家义子就差一个正式拜礼。

    庭院宽阔,布置有梅花桩,各类兵器每天都有人来擦拭,书房的武籍藏书比京都里的还多。

    目之所及,皆有所忆,自幼时到少时。

    江春儿环顾四周,喉中酸涩:“那江仙人难忘俗尘,是以潜心修炼,只待他日捉回小郎君,叫他插翅难逃。”

    天色渐暗,低低的呜咽声卷入夜风冷雨里。

    “小徐……”

    徐青寄循声而去,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压迫周身,将他赶进熟悉的庭院内,推开门,漆黑的屋里让他熟门熟路走到桌边点灯,一盏灯亮,刺得他睁不开眼,唯有转向暗处才舒服些,他试图再次看向灯盏,光晕里,看见桌上趴着的江春儿,一时被扼住呼吸——

    他赫然睁眼,胸口压着的重力瞬间散开,得以喘过气。

    天已大亮。

    徐青寄捂着眼,缓缓平息梦境里带来的压抑。鼻间嗅着浓重得发臭的药味,外头响起走动声与交谈声,他才想起此时身在何处。床边是一道灰色帘子,在帘子之后,能觉察到有旁人的气息。

    他起身略略一收拾,撩开帘子,有一个面熟的人,是于宗主。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于宗主便向他屈膝:“大恩大德,林家铭记于心。”

    亏得是徐青寄这半月来不眠不休替林生风运功疗伤,才将他从阎罗殿上拉回来。

    徐青寄连忙回了一礼:“是宋老大夫妙手回春,何况林大哥与晚辈是朋友之交。”

    他看向床上躺着的林生风,气息薄弱,十分清瘦。当时他得知李骁出狱,本欲离开京都,却又因私徘徊,听得西郊外的情况,赶到时满地尸体鲜血,一眼看到他们二人,林生风一身血衣,探到他尚存一息,心脉跳动,李骁求他将林生风送到宋老大夫这来,他当即运功保林生风一口气,撑到医馆。

    这时,章聚从外头走进来,此时衣裳有些乱,面有倦色,眼底血丝,想来没少在这忙碌。见到徐青寄,他开口嗓音嘶哑却也温和,指着一旁的椅子让他坐下,要替徐青寄把脉:“可有不适?”

    徐青寄也就觉得周身沉重一些,运功过剩所致,并无不妥。

    待到章聚诊脉过后,他才询问林生风的情况,只道是暂无性命之忧,不知何时能醒。

    徐青寄帮林生风运功之时,知他根基已损,即便醒来后,也难再修行,这对习武之人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他看着林生风,低低叙来:“家师手札里提到过一门功法,名《济心》,有修健经脉筋骨之能,创下此功法的是出身医家的若谷先生。”

    若谷先生无人不知,但令章聚疑惑的是:“书中记载若谷先生创下的功法是《守元》,并未流传下来。”

    “济心前身便是守元,莲花派的功法之一,其过程已不可考。只是莲花派人丁单薄,武道无出众者,百年前就已绝迹江湖,功法亦然。”

    章聚看向于宗主,于宗主轻轻摇头,她也没听过这个门派:“尊师能否解惑?”

    “家师已仙逝,无从问起。”

    于宗主歉然颔首,徐青寄又道:“若有消息,晚辈会书信前来。不过此功法没人见过,成与不成尚不可知。”

    于宗主感激:“已是莫大的恩情。”

    “不敢当。有一件事想向您打听。”徐青寄见于宗主应下,这才道,“诸葛招显常在何处?晚辈寻他有一些私事。”

    他心中一直惦记此人知他徐家秘密,虽说那日是化名,也不露真容,可难免诸葛招显真的会找上门,找上江春儿。若不除去,他心不安。

    得到答案后,徐青寄起身作揖:“如此,晚辈先行离开。”

    章聚以为徐青寄是回家去,也没做多想,送他到门外,却听徐青寄说:“还有一件事想拜托章公子。”

    “你于生风有救命之恩,于我便是如此,我年长于你,若不嫌弃,随三姑娘一样称呼吧。”

    听到江春儿,徐青寄心绪便不平了,放低了声音:“还请章大哥莫说见过我,更不对江家人提及。”

    “怎么?”

    徐青寄半真半假:“我本已离开江家,那天是路过西郊。”

    说完,他便作了一揖,转身离开,也没管身后的声音。

    章聚看那黑衣少年很快融入人群里,清冽如深山石罅雪水潺湲,独秀于万千人群。

    并非凡品。

    徐青寄那天徘徊于京都,是想见江春儿一面再走,离开江家那晚说的不见,并非真心。

    他平日不是邋遢之人,现今又是去见心上人,哪怕遥遥一看,也得郑重地收拾自己,沐浴焚香,虔心而去,在那入夜后依旧寂静的江家里,骤然落空,方知二月春寒的寒凉刺骨。

    期盼与茫然交织,情绪大起大落,不知应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被风吹红了眼,很不适应地蓄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听说:三姑娘这一走,家中都冷清了,只剩小少爷这活宝还显得热闹点。

    俗语有言,三梦则缘尽,诚不我欺,否则该在那万灯千彩的元宵夜里看见她,或于一屋和睦温情、或于热闹长街,又或者四下寂静酣睡夜,见得她卓越多姿。今作一别,那么百年漫长,无数人和事堆积在那颗仅一寸大的心里,层层叠叠、淘汰过滤,挤压成字迹模糊的旧账一本,人之常情,她再执着,又能记得自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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