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玄 门
落霞被清夜吞没了最后一点颜色,银杏立在秋寒里冷眼瞧着天地变色。
景瑜回到天清宫的时候,青禾还在读卷宗,宽大的书案上,堆满了从吏部要来的官员升迁履历。景瑜不在的时候,青禾就拿来读,有疑问的,他整理出来,做了记录,晚上景瑜回来,再讲给他听。
青禾精力旺盛,求知欲极强,他过去的十四年里,那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都用在了练剑、跑马上,练就了一身精壮的体魄,而精壮的体魄又使他的精力更加旺盛。
景瑜的引导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青禾孜孜以求的学习着新的东西,仿佛永远也填不满似的,他是饿久了的兽!
“今天有什么新发现?”景瑜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来。
“还真有,”青禾拿出左边单独摆出来的一摞卷宗,“景瑜你看,这个是沈月白的履历。”
“沈月白是禹州边军副将,是禹州边军守将吴旷的两个副将之一,他是鳌城人,从履历上看,这个沈月白十五岁从军,直到二十五岁打海匪,他的小队打没了,只剩他一个人时,才得以第一次晋升。后来的十年间,一步一步晋升,到三十五岁,升到了昭武将军之后,就再没有晋升过。而这没有军功的五年,正巧是吴旷去鳌城的五年。”
“你看出什么了?”景瑜坐下来,一边翻着沈月白的履历,一边问。
“这说明这个沈月白没有背景,他前十年都没有晋升,有可能不是他不行,是没人给他报军功,后面他一路晋升,说明他可能有点能耐,最后这五年,很有可能他的军功被吴旷给占了。”
“怎么证实你的猜测?”景瑜看向青禾,满眼希冀。
“再查姻亲录,看一看沈月白妻子的出身。”青禾的眼里闪着光,像一只求表扬的大藏獒!
这几天突然转冷,青禾见景瑜怕冷,每到傍晚,就命人在天清宫烧些炭,这会儿,屋子被熏热了,和着玉露香,屋子里暖暖的,景瑜的笑,也有了一丝温度。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青禾见景瑜只是笑,不说话,眨着眼,说。
“殿下请吩咐。”
“我能上战场吗?”青禾停顿了一下,“我想上战场,和那些士兵一起,杀敌。”
景瑜敛了笑,静静的看着青禾,他从这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青氏血脉中,那流传数百年的并吞八荒的气势,青禾身上那与生俱来的侵略性,是光武帝用一座宫城,关不住的。
“不行,”景瑜眸光微暗“你现在是皇族正统,唯一的血脉,那帮老臣不会让你去的!”
青禾不依不饶“你可以带我去呀!我们不告诉他们!”
翌日午后,禹州边军也入了盛京。中军大帐之内,景瑜端坐在帅椅之上,英州众将列坐左侧,禹州众将列坐右侧。
景瑜面色凝重,他依次扫过左右将士后,沉声说道,
“今日诸位将领应康安王殿下之诏,前来护国,主上爱重诸位赤胆忠心,特赐番号‘护国军’。”
两列将士齐刷刷起身,俯身行礼,“谢康安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臣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景瑜眯起眼,在山呼声中,一个个看过去,看着那些骄横的脸,心想,“我定会帮你们兑现这份承诺。”
众将士谢了恩,归了坐,景瑜正色道,“‘护国军’既有了新的番号,就该有些新的气象,今日立下军规,还望各位严守,”景瑜双手向上抱拳,“不负主上对我等期望。”众将皆颔首、垂眸,连声附和,“必不负主上。”
景瑜抬手。他身侧一个士兵上前半步,展开手上早已备好的卷轴,高声念道:“‘护国军’军规,其一,阵前迎敌,只可进,不可退,兵退将斩,将退兵斩;百夫长退者,兵卒可斩;把总退者,百夫长可斩;百户退者,把总可斩;千户退者,百户可斩;校尉退者,千户可斩;将军退者,校尉可斩。其二,上阵杀敌,有功当赏。整军杀敌一千者,为小胜,兵卒每人赏银二两,官兵翻倍;整军杀敌一万者,为中胜,兵卒每人赏银十两,官兵翻倍;整军杀敌十万者,为大胜,兵卒每人赏银百两,官兵翻倍。”
禹州边军首领——定远将军吴旷坐在景瑜右下手。那士兵离他最近,声如洪钟。军规条陈听在吴旷耳中,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军规还没读完,吴旷胸中就早已积聚了一团怒火,一双三角眼,冷冰冰的盯着上面坐着的景瑜,见他面白如玉,乌发丹唇,身姿窈窕。吴旷心中暗骂。
“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心思倒深。这些军规下去,众将手上的兵权就等于被收了一半儿。原本大元帅阵前指挥,将军带领士兵上阵杀敌,而具体怎么冲、怎么杀,何时进,何时退,上了战场,主将才是风向标,权力在主将手里。这小子军规一下,进者生,退者死,都成他的了,主将全无灵活性了。”
“然而,自己还不能在这当口反驳他。”吴旷左手拨着象牙扳指,暗自盘算,
“首先,这军规一条一条占着道义,赏罚有据,名正言顺,占尽了先机。他若反驳,岂不成了贪生怕死之辈,仗还没打,背上这个罪名,以后他在军中威仪何在?以后领兵如何服众?其二,他虽然是外放将领,但他吴旷是谁?百年世家——吴家的嫡系,御林卫副统领吴皓的亲叔叔。他吴旷盛京生,盛京长,亲朋好友遍及盛京。前几天大理寺少卿的事儿,他还没入京,就已经听说了。这个景瑜,看着跟个弱鸡似的,却是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信手拈个罪名,就能让在官场混了十几年的朱觉,永世不得翻身。再者,这景瑜看着没进过军中,好似在军中没有根基,可景家在军中的根基,深了去了。景家——百年武将世家,将军、元帅出了几十个,哪怕现在直系打没了,谁知哪个是他们景家偏门的姻亲故旧呀?哪个又受过景家的恩,是他景家暗地里的狗?他才不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险呢。”
那兵士一口气念完,出了大帐,点了两队兵士。他从怀中拿出一沓写满军规的纸,每人分一张,带队入营诵读,军规直达最底层,没留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这一手给吴旷恨得牙根直痒。他转动象牙扳指的手,骨节泛白。转头看向正对面的唐仁,唐仁身为英州提督,军阶比他高,权力被压缩得更大,应该比他更恨,只见那唐仁此时一身银盔银甲,锃明瓦亮,一张国字脸,此刻也阴沉似水,眼中却是平静无波,不漏一丝情绪。
“嗯,稳住!”吴旷在唐仁的平静里深吸一口气,想,“看看他后面还有什么招数!”
军规已下,大元帅景瑜开始分兵派将。
盛京有四座城门,东、西、南、北各一座。日出东方,光芒万丈,东城门名曰缃门;西城门外群山环绕,草木繁盛,西城门名曰苍门;南城门外沃野千里,仓禀充足,南城门名曰朱门;北城门外风来如刀割,雪落压草低,北城门名曰玄门。
四个城门都要守,都要分兵派将。
“定远将军吴旷,”景瑜目光清冷,声音低沉。
“末将在,”吴旷没想到,景瑜会第一个点自己,稍一愣神儿,缓缓起身,他大喇喇的岔开双腿,敷衍的行了礼。身上甲胄摩擦腰间钢刀之声“嚓嚓”刺耳。
“领五万兵马,守苍门。”景瑜面上并未和他计较,他看着吴旷一身横肉,心想,“这个色中饿鬼,在鳌城吹了五年海风,但愿功夫没有落下。”
苍门?苍门外群山环绕,最是易守难攻,吴旷心中暗喜,“末将领命。”
吴旷痛痛快快的接了军令。
“吴旷是盛京吴氏子弟,在此次驰援的将领中,身份最为高,他接了军令,剩下的才好办。”景瑜想。
吴旷暗自庆幸的时候,没想到景瑜又算计了他一次。
“昭武将军沈月白,”景瑜继续点将。
“末将在,”沈月白是禹州当地一路爬上来的将领,不熟悉盛京权贵之间的那些门道,他见吴旷接了军令,理所应当的紧随其后,爽快起身行礼。
“这沈月白也不白嘛,”景瑜看着皮肤黝黑的沈月白,想。
“领五万兵马,守缃门。”
“末将领命。”沈月白中气十足。
沈月白归坐后,景瑜继续点将,“昭威将军江成虎,”
“末将在,”江成虎起身行礼。
这是个英州来的小将,景瑜能从他眼中看到被自己点到名字后的兴奋。
“领兵五万,守朱门。”
“末将领命。”江成虎年轻,第一次来盛京,听到大元帅点到他守朱门,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的雀跃都快溢出来了。
江成虎领命坐下后,账内诸将都看向了英州提督唐仁。北胡自西北而来,最有可能进攻的是玄门,以过去大岚与北胡对战的经验,北胡人不喜欢兵法,最喜欢横冲直撞,这次他们兵力多,战力强,最有可能十五万铁骑到盛京后,直接冲玄门,这就意味着,守玄门的将领,有可能毫无转圜的余地,最先赴死。
此次前来增援的将领中,只有唐仁和吴旷是主将,其他的都是副将,禹州边军出了一个主将、一个副将守城门,英州守备军出了一个副将守城门,剩下的一个主将是唐仁,他的品阶最高,比他低阶的将领都领兵出战了,剩下最难啃的骨头应该就是给他了。
大元帅也没有其他将领可以用了。
大家的目光若有若无的瞟向唐仁,有同情的、有怜悯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同命相连的。
大帐外乌鸦聒噪的叫个不停,那粗劣、嘶哑的叫声,仿佛每一声都叫在了那等待的焦灼上。
大账内景瑜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元帅景瑜,领兵五万,守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