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要袋子干嘛？
大四开学，夏之旬如愿在本科最后一年从破旧不堪的老校区搬到了位于青城经济新区的新校区。
他起了个大早，把货拉拉拉来的一车行李分门别类，一个个放到该放的地方，收拾完就已经日头西斜。
此时他的铁哥们儿兼室友王风杰才刚醒过来，扒拉着床沿开口，语气油腻：“小夏夏，帮我拿个快递呗？”
夏之旬刚好也要去吃饭，应了一声，换了件短袖就下了楼。
新宿舍条件不错，二人间有独卫，但由于修在离教学区过远的西北角而遭人诟病。
不过夏之旬并不在意这个小小的缺陷。
只要是新的，他都喜欢。
夏之旬喜新厌旧。
他没有用过一年以上的手机，也没有谈过超过半年的恋爱。
他的爱情一般都被动开始，在头一个月里体验荷尔蒙分泌带来的快乐，然后被日复一日的早安晚安牵手拥抱消磨，最终，当初那点看对眼的悸动随着青城夏天的烈日蒸发殆尽。
夏之旬每次分手都在夏天，一般是期末前，最迟拖过暑假，一开学一定斩断前缘。
王风杰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做派，把这称之为暑热副作用，因为夏之旬用过最离谱的理由是“太热了没心情再恋爱”。
夏之旬是个渣男这事儿在中文系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奈何他外在条件过于优越，长了张可以出道的脸不说，一米八五的身高在一众文科男里鹤立鸡群，家境优渥又出手阔绰，所以总有不顾警示的小姑娘一头扎进他不算太温暖的怀抱。
对此，夏之旬本人也并不怎么愧疚。
在他看来，谈恋爱这事儿要你情我愿，不然就是对双方的欺骗和折磨，他从不欺骗别人的感情。
更何况夏之旬也觉得那些女孩本来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只是钟情于他的外表，想给自己的大学生活找点乐子，所以他想抽身时当然也就没必要顾及女孩的心情。
王风杰听完夏之旬的自我剖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为倒霉姑娘垂泪，恨不得在寝室阳台贴张横幅，红底黄字写上“远离夏之旬，远离大渣男”。
学校新修的食堂有两层，从门口到每个打饭窗口一水儿的高级白色大理石配黑橡木装潢，时尚得像商场里的主题餐厅。
夏之旬环顾四周，啧了一声，感叹新校区果然财大气粗，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简单吃了碗牛肉面，顺路走到没多远的快递中心。
快递中心在学生生活区的最东边，是幢乳白色的两层小楼。刚开学，来取快递的人排出了几个拐着弯的大长队。
夏之旬找到顺丰的队伍，站在队尾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我去！前面那个橙衣服的快递小哥好帅啊，看到没？”
排在他前面的两个女生一直在咬耳朵，但二者之一突然激动起来，音调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小声尖叫，一瞬间，附近一小圈本在玩手机的人几乎同时伸长脖子往前探头。
夏之旬有点近视，眯起眼勉强能看见一团纤长的橙色人影，人影正在货架间来回穿梭，发快递的动作麻利，应该是个熟练工。
“哇塞！真的诶！好像比中文系那个渣男，就那个叫夏之旬的，还要帅一点诶！”女生的同伴也开始激动。
夏之旬沉默，原来自己已经臭名昭著到这个地步了吗？他稍微拉开了点距离，又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直到确定遮住了百分之六十的脸。
队伍有规律地一点一点往前移动，终于到了夏之旬能看清的距离。
他打量了一会儿，快递小哥戴了顶帽子拢住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橙色t恤随意扎进长裤里，在腰线下撑出一小段褶皱。
这么看确实是挺帅的，不过带着口罩，稍微有点没法保证帅的程度。
前面的两个女生欢天喜地地取走两个包裹，夏之旬上前一步，报出取件码。
快递小哥目光巡视了三遍货架无果，有些抱歉地飞速拿出设备查询单号，而后抬起头：“这件在里屋，请稍等。”
声音好像很好听。
那人拿着包裹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在空中对上了视线，夏之旬从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微妙。
他没有在意，弯下腰在快递单上签王风杰的名字，快递小哥却突然俯身，开口问他是否需要一个袋子，猝然的凑近的带来一阵小小的气流。
要袋子干嘛？
夏之旬这才疑惑起来，目光移到手里方方正正的快递盒上。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情趣用品四个加粗黑体字明晃晃印在包装正面，还有张七彩镭射配图，差点闪瞎他的眼。
我靠。夏之旬咬了咬牙。王风杰，我是欠你的吗？还有，究竟是哪个缺心眼的商家这么卖东西？？
他大脑卡壳，僵硬地起身说不用，很快补充了一句：“这是替我室友拿的。”
橙衣服眨了眨眼，没说话。
夏之旬摸不准这个眨眼代表的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此时此刻，西天火红的夕阳刚好朝向这里，橙粉色的暮光铺洒下来，夏之旬清晰地看见了眼前人微微上翘的浓密睫毛，以及右侧鼻梁贴近内眼角的一颗小痣。
离开取货点，夏之旬大脑恢复工作，后悔刚刚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现在只能一边死死捂住快递盒，一边去超市买瓶矿泉水，顺便多要一个塑料袋，然后在没人的柜台把它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在进行某种灰色交易。
快走出生活区的时候，耳机里的音乐停了，橙衣服意味不明的眨眼突然开始在夏之旬脑门里挥之不去，如同一小段因故障而不断重播的录像，怎么都摆脱不掉。
他叹了口气折返回去，打算解释清楚。
这个时间是取件高峰期，来取快递的人不少反多，橙衣服提高了取件速度，在一排排白色货架间来回穿梭，找快递时蹲下起身的动作轻快，像某种灵活的小型动物，兔子或者狐狸之类。
夏之旬不好在工作时间打扰他，在不远处找了张椅子坐下等。
晚上九点，排队的人终于散尽，夏之旬撩开额发擦了擦汗，起身走过去。
“你好。”他打了个招呼。
快递小哥正打算锁门，看着来人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正说话的人是谁，礼貌道：“你好，是还有什么事吗？”
夏之旬摘下口罩，从兜里掏出校园卡，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名字给他看：“我叫夏之旬，你看，校园卡上写得很清楚。”
他又晃了晃手里的快递：“刚刚我写的签收人是另一个，所以这个真不是我买的。”
橙衣服听完就笑了，眼睛弯出弧度：“知道了，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夏之旬松了口气，“那就好。”
对话结束，两人陷入安静。
夏之旬摸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不知道是否还应该说点什么。
事实上，他刚刚也在质疑自己为了解释这个愚蠢的乌龙，而决意在热气腾腾的室外等一个多小时的决定是否正确。
明明他也没有必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维护自己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形象。
橙衣服好像看出他并没有别的话要说，看了看时间，率先开口：“夏同学，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要赶一节晚课。”
“你还是学生吗？”夏之旬有点惊讶，快递中心的工作强度很大，在这上班的人几乎都是全职的社会人士，很少有学生兼职。
“我今年研二，是你学长。”那人边说边摘下帽子，额前的黑发柔顺垂落，稍微遮住了一点眉毛。
“学长，你叫什么？”
“裴声，声音的声。”
裴声话音刚落，一阵大风突兀地经过，扬起呛人的沙尘。
快递中心附近刚做完绿化和健身设施的基建，没清理完的泥沙还堆在草坪角落。
裴声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刺激物格外敏感，一下就迷了眼，不消片刻，眼里就积了一层很薄的泪水。
夏之旬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
“谢谢你。”裴声抽出一张纸擦干眼泪，应激一样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缓解不适，把那包纸巾纸还给夏之旬。
这下再也没有话可说，两个人礼貌道别，夏之旬注视着裴声走向通往教学区的小路。
裴声走路不快不慢，肩背也舒展，整个人有种清冷的温和。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从裤腰里抽了出来，夏夜微风不曾间断，宽大的衣服被风吹拂着贴上裴声的后背，勾勒出两片单薄的肩胛。
回到宿舍，夏之旬把快递扔到王风杰桌上，一个箭步从背后给他锁喉，语气十分不善：“你看看这破盒子，这么明目张胆，是不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买的什么？”
王风杰正在打游戏，一下子重心后倾，鼠标一划就送了个人头，但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好缩着脖子求饶，“夏大侠的恩情小弟记下了，小弟对不住您！以后做牛做马”
“停停停！打住，我不用你做牛做马，以后这种东西别找我拿。”夏之旬已经听腻了王风杰毫无新意又出现率极高的道歉金句，赶在他开口念经前松了手。
王风杰关掉游戏，边拆快递边贼兮兮地说：“不过老夏，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夏之旬大概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想都没想就回了句没兴趣。
“你不会真性冷淡吧？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王风杰猜到了夏之旬的回答，又把话题绕回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都说了多少回了，有烦恼说出来，兄弟努力帮你解决，解决不了也能疏导疏导不是。”
夏之旬的情感史王风杰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算高中那些小打小闹，大学以来三年三任，从清纯无害到性感魅惑风格迥异，但夏之旬却永远对推进情侣关系更上一层楼无甚兴趣，除非女方主动开口，否则连一起旅行都订两间房。
这个信息就属于只有王风杰才知道的一级辛密了，不然夏之旬的风评想必又得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单纯的渣男变成那方面不太行的渣男。
对此，夏之旬解释说因为他有点洁癖，从本能上抵触过于亲密的接触。
王风杰单方面驳回了这个解释，他认为洁癖这个理由过于孱弱，不亚于流浪汉看见满地金子不捡，小偷路过没人的柜台不偷，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还不如说压根就不喜欢她们。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真心那种，就是真的心动到恨不得直接拉着人去领证那样？”王风杰虽然网购记录丰富，但实际上是个纯情派，吃饭时必看韩剧，最向往的就是转角遇到命中注定的剧情，平时跟女孩说话都得先打草稿。
夏之旬回答不上来，就目前而言，他的确不想和任何交往过的对象结婚。
“还是说，大兄弟，你真的男女通吃，或者压根就对男的更有兴趣？”王风杰狐疑地拖着板凳小碎步后退，裹紧了一条小浴巾。
平心而论，这种可能夏之旬不是没思考过，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意外，他完全没有对任何男人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且这种信念在每次看到王风杰那种欠揍的脸时尤为肯定。
可是这一次，他不合时宜却又切中主题地想起了裴声。
王风杰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已经在脑海里拼凑出了裴声的局部五官。
裴声今天一直非常规矩地带着一个蓝色医用口罩，所以他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的睫毛，那双大且弧度略微妩媚的眼睛，以及擦干泪后还泛红的眼眶。
夏之旬右眼皮突然重重地跳了两下，心也跟着往下一沉，一反常态地没和王风杰掰扯废话，转身去露天阳台点了根烟。
夏之旬很少抽烟，除非陷入一些纠结和挣扎，比如每次打算分手前，又或者是极度心情烦躁时，比如几门需要大量记忆的考试撞在一起的时期。
注意到他的反常，王风杰贱嗖嗖的神色逐渐认真。
不会吧，难道真被他说中了！？夏之旬不仅是个渣男，居然还是个启蒙如此之晚的双性恋？
可是这小子之前明明也从没流露过这个意思啊。
王风杰陷入了一种无解的迷茫，参悟不透，只能摇摇头为夏之旬的倒霉前任惋惜。那些前女友有多为他死去活来，夏之旬自己不清楚，但王风杰可全看在眼里。
每一次夏之旬坚决要分手的时候，她们每个人都专门来找他可怜巴巴地问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就连平常气场两米八的金发御姐也难免落俗地在楼下冷风里傻站，红着眼睛求他劝夏之旬回心转意。
王风杰深谙夏之旬的倔脾气以及他不靠谱的恋爱观，无能为力，只能好人做到底，陪伤心的女孩儿们哭完小半包抽纸，听她们细数夏之旬之前有多好，现在又有多绝情，激动之时还能一起骂两句。
这下好了，可不就是终究是错付了吗，她们一个个痛彻心扉，但是夏之旬指不定压根就更喜欢男的呢。
“大学都要毕业了才反应过来，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王风杰小声嘀咕。
他虽感慨万千，但良心尚在，担心好兄弟的心理状况，拖沓着人字拖来到夏之旬身边，用指头尖矜持地拍了拍他的肩：“没关系哈老夏，不管你喜欢男喜欢女还是喜欢外星人，我都当你是铁哥们儿，你知道的。”语气像心理医生安慰青春期失足少年。
夏之旬吞云吐雾了一小会儿，觉得薄荷味儿实在是不怎么样，掐了烟，扯出一个敷衍的微笑：“那我真是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