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章 离去
第二天。
没有了昨日的艳阳,天气忽地阴沉了下来,像是某一种预兆。
离开,这两个字,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悲伤与美好,矛盾而又统一。
但在那时的小流氓心中,比起迈出下一步的胆怯不安,他更加害怕的是若干年后,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地。
依然是个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的小流氓。
“定海,车在外面等我们,走吧。”刘镇涛拍了拍小流氓的肩膀。
是了,现在应该叫他,钟定海。
没有回答,钟定海转过身,望着村口。
虽然他是个人人嫌恶的地痞流氓,但从小失去父母的他,其实没少受到乡亲们的关照。
他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虽然不干好事,但他也从来没有祸及过乡亲,反而尽心尽力的帮过许多忙。
那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站在村口冲他笑的,是二伯。
在与邻村争夺土地的时候,他帮二伯挨过一刀。
那刀让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到现在,阴雨天时,后背依然隐隐作痛。
那个穿红色碎花布袄子,拿着手巾抹眼泪的,是四婶。
四叔死后,她一个寡妇,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也没少挨欺负,是钟定海亲力亲为,又是挑水砍柴,又是种地收粮。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确实不假。
但当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走夜路时莫名其妙摔得鼻青脸肿之后,村子里就又平静下来。
还有三叔,五哥,大姐……
当然,这些人和他都没血缘关系,只是从小到大这么叫而已。
钟定海望着站在村口,目送他的乡亲,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不远处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洪亮嗓门。
“大哥!”
闻言,钟定海身子在一瞬间僵硬。
不是说好不来送的吗?
这小子,都要走了,还是不听他的话。
二狗匆匆忙忙的跑到钟定海身后。
“大哥……”
“真打算走了?”
他一贯洪亮的声音,莫名低了下去,像是霜打的茄子,透不出一丝活力。
“嗯,昨天不是说好了吗?”钟定海抬起嘴角,挠着后颈笑了笑,“他娘的,叫你别来,还是要来送。”
站在一旁的刘镇涛,看出了他笑容中的勉强,默默的走远了。
阿天抽出一支烟递给刘镇涛,他却摆摆手拒绝。
“我也是这样说,但是小牛非得来……”二狗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等着挨罚的小孩,继续说,“还有红姐……她也来了。”
“不是,你他娘叫她来干啥?”钟定海有些恼怒,“还有小牛这个王八犊子,伤就好了?”
“没呢,拄着拐来的。”
“我他娘能不知道?还要你说。”
“那不是你问我嘛……”
“滚滚滚,滚犊子。”钟定海无奈的摆了摆手。
“不要对二狗这么凶……”一道女声忽然传来,“昨天你说要走,他是最担心你的人了。”
是肖红。
“你啥时候来的,吓我一跳。”钟定海佯装惊讶。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肖红。
只不过为了避免尴尬,没有出声。
肖红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扶着小牛,走到二狗身边。
二狗心领神会,接过小牛。
小牛以为两人要上去和大哥告别,拐棍刚想往前伸,却被二狗拦住。
他冲着小牛摇摇头,又将下巴往肖红那伸了伸。
小牛看过去,只见肖红已经站在钟定海身前,二人互相凝视。
“走了?”肖红双手环抱,语气平淡。
“嗯,走了。”钟定海低头,不知道是盯着地面,还是肖红的脚尖。
漫长的一阵沉默。
“你们过来吧。”肖红转头喊。
闻言,二狗扶着小牛走上前。
“大哥……”小牛怯生生的喊他。
“定海,尽量快一点!”刘镇涛那边开始催促起来。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钟定海没好气的说,“我赶着上车呢,快点。”
闻言,小牛眼神忽地暗了下去。
“大哥,你……”他拄着拐,费力的上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大哥说,“你,以后不带我们混了吗?”
不带他们混了吗?
听见小牛的话,钟定海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也可能是即将衰竭。
不然怎么会有气无力,懒得跳动呢?
他微闭双眼,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
他想起来,小时候,小牛,二狗,还有他,他们晚上最喜欢一起躺在被窝里,打着灯,看从别的小孩那抢来的话本。
他想起来话本里的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怎么会呢……”钟定海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只能喃喃的说,“不会的,小牛。”
他无法对小牛和二狗许下什么承诺。
刘镇涛虽然只看中了他,但也提议过,让他把二狗这些人也带上,好好培养,将来都会是好手。
但他不愿意。
绑上石头,丢进河里。
刘镇涛的前车之鉴就摆在他眼前。
虽然刘镇涛承诺过他,但钟定海也没真的相信刘镇涛。
承诺这种东西,只不过是类似于表决心的一种行为罢了。
实际上,真能做到的,万中无一。
所以他从不相信。
二狗和小牛不像他,一无所有,孤家寡人,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二狗的老爹一把年纪了。
儿子没出息,所以他现在还在下地干活,已经够辛苦了。
小牛……已经有了家室。
弟妹很贤惠,做菜很好吃。
那天吃完饭,钟定海蹲在门口抽烟,问小牛媳妇打算啥时候要娃。
她说,现在还早咧,我和牛哥还不急。
话虽如此,但她那羞怯的模样,闪躲眼神中流露出的憧憬和幸福……
让钟定海好生羡慕。
当大哥的,没有带着小弟飞黄腾达就算了。
可至少不能让小弟的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也不能让小弟的老婆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吧?
于情于理,即使他们愿意,钟定海也不能带着他们冒险。
“回去吧。”肖红疲惫的说,“让我和你们大哥再聊两句。”
小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二狗已经拉着他往后走了。
“你别拽我!”小牛低吼,“我问问他,我要问清楚!”
“别说了,走吧。”二狗还是硬生生将他拉走了。
钟定海看着二人,默默无言。
“去哪?”肖红偏过头,望着刘镇涛他们,却是在问钟定海。
“省城。”钟定海低声回答。
“听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叫你定海,改名了?蛮适合你的嘛。”肖红转过头,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说。
钟定海点点头。
肖红伸出手,她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她拉起钟定海的手,为其整理着袖口。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衬衫纽扣要扣好,不要歪歪扭扭……”
肖红将纽扣重新扣了一遍,又抬起头看了看他,宛如春草的眉头微皱。
“还有这个领子,也不能马虎,都皱起来了。”她又开始帮钟定海整理起领口。
肖红动作轻柔,不像是干农活的人,反倒像闺秀女子在摆弄着绣花针,缓慢小心,又十分细致。
钟定海低头凝望着肖红。
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烟火染黄了她的肌肤,稻穗磨皱了她的双手,土地赋予她宽厚的温柔。
黑发浓,双瞳明净,生机盎然。
“去了省城,跟着大老板好好干。”肖红整理完,满意的松开手,退后两步看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钟定海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阿正,你穿白衬衫真好看。”肖红也跟着他笑了。
“走之前,能抱一下吗?”她说。
闻言,钟定海瞬间愕然,却下意识的张开了双手。
肖红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中,紧紧抱着他,刚刚被整理好的衬衫,又变得歪歪扭扭。
“阿正,你……什么时候回来?”肖红将头埋在钟定海的肩头,说话声闷闷的。
“我……我不确定。”钟定海感觉自己忽然脑袋短路,完全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一生。
“阿正,再见。”肖红说。
“再见。”钟定海说。
坐上刘镇涛的黑色奔驰,接过他递来的烟,咬在嘴里,身旁的小弟伸手为钟定海点火。
“二哥,你肩膀怎么湿了一块?”小弟看着钟定海衬衫肩部,问了一嘴。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刘镇涛冷声对那个多嘴的小弟说。
望着肩头的湿痕,钟定海愣愣出神。
他忽然站了起来,却忘了现在身在车中。
他砰的一声撞在车顶,又像是一点没感受到痛,颤抖着手,疯狂去开车门。
“怎么了定海?”刘镇涛眯着眼睛问,“有事和大哥说。”
钟定海充耳不闻,见打不开车门,他又按下车窗,艰难的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
车后,奔驰的高档轮毂扬起土黄色尘烟。
他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