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自从那日起,庄哲就在黛玉房里扎下了根,每天早上一醒就蹬上小靴子往这边跑,要一直赖到月上枝头才肯回屋。如今家里大人们都忙,见黛玉喜欢,倒也乐得顺水推舟。
这日却是七月末,天刚蒙蒙亮,紫鹃等下了纱橱外压着的厚毡帘,刚将那轻薄些的纱帐拢上,便听内间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却是黛玉问道:“什么时辰了?”
紫鹃打起帘子进去,从怀里摸出个核桃大的金表看了看,笑道:“都快辰正了,姑娘好睡。是我放帘子手脚太重,吵着姑娘了吗?”
雪雁拿个红漆小茶盅倒了茶上来,笑道:“不怪姐姐。这里的帘子跟家里的不一样,沉甸甸的,我头一日下帘子也闹出好大动静来。”
黛玉接了茶,默然不语。
紫鹃却笑道:“你这话说反了,这里才是姑娘的家呢。除了这儿,还有哪个家里?”她神色一肃,语重心长地说:“在这屋里还罢了。你在庄三奶奶跟前儿可仔细着,别叫人家以为姑娘还成了外人。”
雪雁羞红了脸,拉着她的袖子求饶。
黛玉见紫鹃如此细致周全,先是心头一暖;忽然又想起雪雁还是她从林府带进京城的丫鬟。她年少离家,不识父母音容,竟然连身边的丫头都认为自己是贾府的人了!林黛玉不由轻轻叹出口气。
“姑娘,这又是怎么了?”紫鹃见她脸色不对,忙上来劝道,“再歇会吧。难得你这几日半夜也不咳嗽了,每日竟能睡上两三个时辰,倒比在家还强些。”
话音一落,黛玉还未答言,便听雪雁捂嘴笑道:“刚还说我呢,姐姐可不是打自己的嘴巴?”
紫鹃一愣,忽然想起自己也下意识把贾府称为“家”了,顿时也笑开了:“怪道说‘不可语人是非’,这不,可遭报应了。”
“是‘不可背后与人是非’,”黛玉一指点在雪雁额上,笑道,“你这妮子,要没你紫娟姐姐当面提点两句,还不把吃饭睡觉都忘了?”
雪雁跺脚不依道:“姑娘!”
主仆三人闹做一团,互相讥讽取笑。片刻黛玉才正色道:“好了,说正经的,叫你打听的消息呢?”
春纤等贾府来的丫鬟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雪雁。
雪雁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姑娘叫我向林总管打听大姑奶奶家的情形。林总管回话说,姑奶奶家是湖州人士,姑爷的祖父名士诚,字淮敬,号珈蓝山人,原是章台书院的山长,太和四年先皇南巡,亲至章台请庄老太爷出仕,之后累任过翰林侍读、御史大夫、大理寺卿、直隶总督;父亲名湛,字恩景;高老太太娘家姓楚,江西人士;老太太姓陈,河南人士。”
“四位长辈都已经去世。如今在世的只有一个大哥,名承,字牧之,是现任的吏部尚书,在京城生活。庄大爷先头定过一门亲事,小姐姓周,可惜还未进门就病故了。后来出了废太子的事,庄大爷就没有再娶,也没有孩子。”
雪雁说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位大爷很能花钱,姑爷每年都要派人往京里送银子,光押车的人就是几十个!”
“打住打住!这也是我们能说的?”黛玉喝道。
“你这妮子!”紫鹃哭笑不得,“打听这些做什么?姑娘是想知道,大姑奶奶和姑爷平日里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休息,该什么时候过去请安。”
“这个我也打听了!”雪雁忙道,“姑奶奶平日里都是卯正起身,戌初歇息。但近日事多,改为卯初起身,提前了半个时辰。姑爷也是一样。”
林黛玉默默记下,吩咐紫鹃:“明日早些叫我起床,卯初二刻我们过去给姐姐问安。”
卯初二刻就是早上五点半,林慧夫妇起床半个小时之后,刚好赶在管家娘子们开始回事之前,又能避开庄闲。
紫鹃点头,又压低声音问雪雁:“还有姑奶奶身边伺候的媳妇当中,可有有名分的通房姨娘?如果有,我们该怎么称呼?”
雪雁愣住了,支吾道:“许是没有吧,我听林管家的大娘子说姑爷喜好游山玩水,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大半的功夫不在家,这还养着姨娘做什么?”
“你这丫头,这种事情能‘许是’吗?”紫鹃哭笑不得。
“好了,”黛玉沉吟片刻,“我是正室夫人的姐妹,即便有姨娘,也没有我的丫头尊称姐夫家的姨娘的道理。但基本礼貌还是要有的,你们见了庄家的丫头媳妇,不管年纪长幼、位份尊卑,只管喊‘姐姐’就完了。”
众人忙应了,春纤皱眉道:“姑娘何必如此小心,这是在咱们自己家里,您是这儿的正经主子,大姑爷他们才是外人呢!”
“傻丫头,”紫鹃笑道,“哪里是小心,姑娘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因为父亲去了,所以更珍惜这些仅有的亲人,不想闹出任何矛盾吧?春纤恍然大悟。
林黛玉把脸一红,嗔道:“就你知道得多,厨下蒸着给哲哥的豌豆黄,你还不去看着火候?”
烧火是底下的小丫头们干的活计,哪里需要紫鹃看着?众人明白过来,嘻嘻一笑,都散了。
翌日晨起,黛玉便换了一件莲青杭绸纱裙,外面罩一件窄褃袄,略用了两只素钗,便行至林慧房中请安。
不曾想庄闲被儿子缠住,还未离开正房,夫妇俩对坐于前厅桌前,庄哲正猴在父亲身上说着什么,见黛玉来了,赶紧从他怀里滚下来去拉黛玉的裙角:“小姨小姨,爹爹给我做鱼吃了。”
黛玉往桌上一瞥,却见定窑白瓷盘中摆的赫然是一道山西豆腐鱼——用嫩豆腐切片烧制,然后码成一条活鱼的样子,盘子上还摆了个用白萝卜雕的鱼头。
那鱼头刀法粗犷,大开大合,颇似绘画里面白描的技巧。寥寥几刀,将鱼的形态勾勒得活灵活现,竟然还能看出这是一只憨厚可爱的胖头鱼,显然不是一般厨子能有的功力。
果然,庄哲已经高高地举着那个鱼头像她献宝:“爹爹刻的!”
黛玉讶然。书画篆刻都是大家公子常见的兴趣爱好,这原没什么惊奇的。只是庄闲为父为夫,一家之主能亲自上阵哄儿子,这是黛玉没想到的。她不由盯着那个鱼头多看了一会儿,才上前行礼道:“姐姐,姐夫。”
“快请起,妹妹身子好些了?你什么时候跟这混小子这么熟了?”庄闲问道。林慧便向丈夫抱怨儿子如何淘气、如何赖在黛玉房里骗吃骗喝等等。
庄闲笑道:“辛苦妹妹了,这孩子皮得很,你若喜欢就留着他解闷,若烦了撵他回来便是。”又俯下身去逗弄儿子:“哲哥儿,你喜欢小姨吗?”
“喜欢!”庄哲一口回答道。他虽然周岁才四岁,但《诗经》已是读熟了的,自然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
每年九月初七高祖父祭日那天,家里总是会来好多书生模样的叔叔伯伯,他们在祭拜过高祖父的灵位之后,常常摸摸他的头,用一种感伤的语气说,他长大了肯定会像高祖父那样,成为一个刚正不阿的君子。
庄哲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刚正不阿”,但是他却明白一件事——淑女,就是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小姨显然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淑女了!
既然他是君子,小姨是淑女。那么他喜欢小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啦!
所以此时父亲问到,庄哲就板着小胖脸,把手背在身后,挺胸叠肚,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姨漂亮,等我长大了就娶她为妻,咱们两家亲上加亲。”
此言一出,整个正房上下鸦雀无声,好像连时间也停滞了一瞬。庄家夫妻面面相觑,丫鬟婆子目瞪口呆,半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瞬间点燃了寂静的空气。
槟榔手一颤,将一碗茶倒在了海棠大案上;雪雁笑得肚子疼,直拉扯紫鹃的衣裳。黛玉臊得满脸通红,瞪了一眼还没有桌子高的外甥,也气笑了。
庄闲笑得尤其大声,他狠狠地抚摸一把儿子的小脑瓜,一拍桌子:“好!这门亲事爹爹准了!快让你妈拿钱出来下聘礼。”
“姐夫!怎么连你也”黛玉更是羞上加羞,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玉儿急了,快别走,还没吃饭呢!”林慧忍笑拉住妹妹,揽在身边坐下,瞪了一眼联手作怪的父子俩,又骂丫头们,“还在热孝里呢!只顾着笑,还不快摆了饭上来。”
主母出面息事宁人,丫头们才收了笑,如常侍候主人用饭。庄闲被妻子拧了好几下胳膊,也收了不正经的模样,细细告诉儿子什么叫长幼辈分,什么叫骨血不回流。他不能娶妈妈的妹妹,黛玉也不可能看上一个四岁的小屁孩!
庄哲过早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恋,受到巨大打击,小脑袋垂下来,沮丧得连鱼也没有心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