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009
姜玉要回家推板车,但家里空荡荡,一个能使上劲的男人都没有,夏成则要监督修大寨、盘点农具、收拾东西,早出晚归,总要等到天擦黑了才到家,荒山开垦到尾声了,再有十一二日就能施肥播种,但化肥钱还没影。
夏有福接连数日往公社跑,白天家里见不到他人影,连大队上有事也找不着人,社员只好去找书记张永春。
张永春虽是书记,但老摆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念过大学,实际上也就是中学水平,不过写的一手好字,十分自傲,说话端着书记架子,不如夏有福接地气,社员还是更喜欢副书记。
夏有福胆大心细脸皮厚,再加上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连公社书记都要敬他三分,不敢糊弄,这么被追堵了五天,公社终于拨了款,钱不多,统共也就236元,但却是个奔头。
板车,家里是有,但姜玉一个人容易把缝纫机给拉摔了。
她必须要找个人帮忙。
思来想去,只能去夏有财家里碰个运气。
没成想,还真有人。
夏成才坐在一把摇椅上,手上端着一杆烟枪,在屋檐阴影底下抽着烟,他今年不过21,本该是年轻气盛、体壮如牛的好年纪,却受了他爹夏有财跟大哥夏成鑫的影响,干活不努力,偷懒很积极。
下午借着撒尿偷溜回家,吃了灶上留的两根小红薯,就犯懒不想去上工,此刻午觉刚睡醒,想着抽完一杆烟就溜去地里,要是没人注意到他,说不定还能混个满勤工分。
这么想着就看到了大嫂姜玉,他一下子坐直了腰杆,讪讪地说:“嫂子,你咋来我这边了?今儿家里头没事?”
“哪儿又不舒服?是头疼还是肚子疼?要不我去找华子姐来给你瞧瞧?”姜玉快步走到夏成才面前对他嘘寒问暖,好像他是真的生病,而不是偷懒。
华子姐是村里的一种昵称,她全名叫作张跃华,是67年去县里参加培训的赤脚医生,一年期满后回大队当队医,平时下地干活,另领一份医生补贴。
她医术算不上很高明,但胜在经验足,眼光毒,是不是真的病了,她手一摸,眼一瞧就能看出来,夏成才一听说要去请张跃华,立马从摇椅上站起来,连连摆手,“我没事,就是昨晚睡觉没盖肚子,有点窜稀。”
“那现在咋样?真的不用去请华子姐?”
“真不用,现在好多了。”夏成才把肚子拍的啪啪响,尴尬地说,“嫂子,你千万别跟大哥和伯说,我怕他们又骂我。”
“你现在有空,帮我拉个板车。”姜玉手一招,有求于她的夏成才立马屁颠颠儿的跟上,边走边问,“去拉什么东西?西红柿不都送到供销社卖掉了吗?”
“去张盼娣家拉缝纫机。”
夏成才脚步一顿,诧异道:“拉来干啥?”
“做衣服。”
“我没听说嫂子会做衣服啊。”
“我还非得事事叫你知道吗?”
张成才嘿嘿笑着挠脖子,“我有条裤子破了个大洞,嫂子能给我补补吗?”
“你咋不找妈补?”姜玉奇怪。
夏老二家里没女人,连针线活都做不清楚,别说是缝补衣服,就连穿针都能穿急了,要不是孙兰花帮忙,他们能穿着破裤子破衣服满村乱转。
“前几天大哥又黄了一个对象,气到了伯母,我不敢跟她说,怕挨骂。”夏成才也觉得丢脸,声音低下去,“大哥要再找不到对象,不仅爹跟大伯脸上没光,连我也抬不起头。”
“跟你有啥关系?”
夏成才急了,“大哥不娶媳妇儿,我去哪儿找媳妇儿?总不能我俩都打光棍儿吧?那还不把我爹急死!香火都要断了!”
姜玉朝天上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那成,等把缝纫机拉回来,我给你补裤子。你动作快点,还赶得及去山上再干两小时活。”姜玉说完,夏成才整个愣住。
过了几秒,他回过味来,哭丧着脸哎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
嫂子心狠,两小时要干到六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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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啊大哥,我又补了两小时,咋就给我四分!这不公平!”夏成才不满地嚷嚷。
“谁让你偷懒。”夏成则闷声说。
两兄弟一踏进家门,就听到屋里断断续续的咔哒咔哒声,夏成才眼睛一亮,激动地说:“我终于有裤子穿了!”
“什么裤子?”
“嫂子给我补裤子呢,我去看看好了没。”
夏成才快步跑进屋,就看见他那条深蓝色的破裤子摊在凳子上,屁/股上补了一块颜色接近,同样是深蓝色的布,要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掉那里加了一块大补丁。
“嫂子,这布的色咋就这么近?”夏成才越看越满意,恨不得当场就换上裤子。
“拆了你哥的裤子补的。”
“啥?”夏成才笑容僵在脸上。
此刻他才注意到,缝纫机正裁着一块同样是深蓝色的布,跟他裤子的色基本一样。
“先不说屁/股上两块大补丁,就说这夏天的料子本来就薄,裤子一堆划痕,膝盖还磨出拳头大的洞,随便蹲几下就撕开了,怎么穿出门?干脆拆了,好的地方剪出来补衣裤。”姜玉头也不回地说。
“大哥,我不知道……”夏成才斜乜着说。
那条裤子是很破了,夏成则没舍得扔。
那是他刚复员回来时,孙兰花给他做的新裤子。
一转眼过了四年,已经烂的穿不了。
夏成则心里感动,面上不显。
他没想到媳妇会主动给弟弟补裤子。
“去试试。”
夏成才得了话,熟门熟路地窜去夏有福屋里,门也没虚掩,飞快地换了裤子就跑到夏成则跟前炫耀,“咋样?像不像新裤子?嫂子的手艺没的说!”
夏成则点头,“不错。”
“那个……”夏成才凑近了,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让嫂子给我做件新衣服,家里还有几张布票,再不用就该过期了。”
“不能!”夏成则想也不想地拒绝。
给成才做了衣服,肯定也要给成鑫做。
再加上他、爸跟成媛的衣服,五件少说也要一个月。
这些天忙的姜玉瘦了不少,再多做几件衣服,非得累病。
夏成则宁不舍得看媳妇累。
要不是她非给自己做衣服,他是不要的。
衣服旧了还能穿,人要是累倒了,多伤身啊。
夏成才耷拉着脸“哦”了一声,“算了,那我回去了。”
“过来。”
姜玉一开口,夏成才喜地回头,夏成则拉了脸。
“你有几尺布票?”
“不懂,我回去看看。”
“你给10到12尺布,我给你们哥俩一人做一件衣服。”
“真的?”夏成才脸上放光。
父子三人打光棍儿,布票是有的,钱挤一挤也能有,就是找不到人做衣服。从刘菊英去世后,哥俩也就长身体的时候,穿过一身又大又宽的新衣服,之后缝缝补补又三年,直到现在。
一听说能有新衣服穿,夏成才立马跑回了家找布票。
“你还嫌自己不够累?揽他们的衣服干啥?”夏成则一脸不赞同。
“都是一家人,他们穿的破破烂烂,也影响咱家不是?你放心吧,我不会累着自己的。二叔家里的布票放着也是过期,还不如拿来给你做一条裤子。我给你拆了一条旧的,过几天就还你一条新的。”姜玉神气地说。
夏成则嗯了一声,眼神柔软,“那衣服就先放放,不急着做。”
姜玉好不容易摸到缝纫机,简直舍不得撒手。
“就是以后都不能帮你了。”她说的是厨房的活儿。
“这有啥,我自个儿来,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再说了,我就喜欢干这些切切炒炒的事,当初连里要我复员,我缠着炊事班班长教我做饭,硬是又留了一年半。”夏成则想起当兵的往事,脸上不自觉挂了笑。
“原来你做面的手艺,是当兵时候学的?我还以为你跟着妈学的。”姜玉停下来看他。
“你见过妈做面条?”夏成则搬了张凳子,坐在姜玉身边,“炊事班伍班长是中原人,一手面点绝活挑不出半点儿毛病,面条、馒头、包子、饺子、大饼……我学了一年多才得了他七八分功夫……”
谈起往事,夏成则眉飞色舞,像变了个人。
姜玉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
他一定很喜欢做饭,就像她喜欢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