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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我们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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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在女孩清冷的声音中连成线,画卷逐渐展开。

    彼时十二岁的巽萌黄还有着些许锐气,她看不惯留学后愈发跋扈张扬的大哥,看不惯只知道搂着儿子哭、求儿子与自己一起退让的继母,看不惯整日痴傻的鸵鸟弟弟,更看不惯……那座压在所有人身上的山。她终究是到了知利弊的年纪,在巽宅,她必须将所有不满收敛,唯独清子姑姑是她那些烦闷日子里唯一的知心人。

    但是清子姑姑的年纪太大了,多年劳作与压抑留下的亏空,因为一场不起眼的风寒彻底爆发,她的身体垮了,最后三年基本都在乡镇医院中度过。没关系,纵使国中的学业远比小学繁忙,萌黄依然爱去找姑姑,念书给姑姑听。清子姑姑爱书,年轻时颇有灵性,吟诗作对不输任何一个男儿,家里开明,也很鼓励。无知无觉的菩萨就这样镀上一层层金粉,被喜气洋洋地送给豪绅,换取更大的利益。

    金菩萨又如何?说到底,死物、玩物而已。

    富有才情的老人躺在病床上,重病缠身,最后的一丝乐趣就是听少女给自己读数学、物理、生物这类自然科学的国中教材。换作是年轻时的她,最不耐烦看那些死板无趣的公式定义,如今竟成了最后一块清净地。萌黄念累了,便与姑姑透过窗户,静静望着病房外绚烂的晚霞。

    “真是温柔的内容啊。”清子感叹,温柔到只要别去了解那些科学家背后的故事,永远不必恐惧敏感的心会被某些约定俗成的字句伤害。

    清子姑姑弥留之际,萌黄被大人们赶了出去。即使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也知道,姑姑一定很挂念自己唯一的孙子,她的阿熏哥哥。

    小姑娘噙着泪,为新坟献上一捧幽香的荷花,跟她瞧不上眼的继兄征丸大吵一架,下山时,心中已有决断。在不久后一个寂静的清晨,巽萌黄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张车票,离家出走去找哥哥。

    山路颠簸,熟悉的山村远远甩在身后,勇气仿佛也随着公交燃油逐渐燃尽,孤身一人的国中生开始害怕。可是等她摸摸清子姑姑拖着病躯,亲手缝给自己的小挎包,胸腔中的那团火复燃了。

    是啊,有时候坚持去做一件事,哪里一定需要勇气呢?

    按照从父亲书房里找到的两封书信,萌黄下车,一路辗转来到大阪。乡下来的少女操着乡音,不断询问,竟然真的在第二天平安堵到了哥哥。那天的风很暖,夏蝉喧闹,初升没多久的太阳在地上蒸腾出滚滚热浪,可惜这些,都抵不过萌黄看见哥哥微笑着弯腰逗弄小黑猫时的心寒。

    姑姑一直在想你,姑姑那么爱你,为什么、凭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烈焰在女孩悲苦的心中爆开,她忘了那些斟酌多日的开场白,忘了哥哥对姑姑的感情有多深。她太年轻,又太冲动,看不见其中的异常,只知道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回末熏!”

    长泽熏一个哆嗦,惊慌失措地直起腰。眼前是一个脸蛋脏兮兮,身上衣物看起来很高级的小姑娘,这个口音,还有她喊的这个名字……

    “是、是萌黄妹妹!”阿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少年太久没有见过栀子村的大家,妈妈更是逼他改掉姓氏、改掉乡音——他的大阪腔总是有点不伦不类——原本悲苦的一天因为恰逢故乡来客变得甜蜜。

    阿熏张了张嘴,这才傻乎乎地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上扬,笑得开怀。他有好多好多想问的呀,奶奶的身体好吗?藏之介爷爷的腰还疼吗?龙之介老实,上学受人欺负了吗?征丸那么聪明,一定能保护他吧?还有萌黄,妹妹的脸怎么这么脏,是跟大人走丢了吗?

    所有话都没来得及问出口,萌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嗓音格外尖锐:“清子姑姑过世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谁?

    “小杂种!瞎说什么!”

    长泽爱子暴怒的声音从巷子口响起,阿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萌黄在说什么,就被女人用力拽到身后。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趔趄着险些摔倒,却在妈妈抡圆了手要打妹妹的时候无声大喊:快跑!

    萌黄被这气势汹汹的女人吓傻了,但好歹认出哥哥的口型,她下意识听从哥哥的话,转身跑得飞快。

    “贱人!给我站住!”

    “妈妈!”

    长泽爱子停下脚步,脸绷得紧紧的,她回头,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与杀意。阿熏最后只是低头请求:“我要迟到了,妈妈可不可以送我去学校。”

    又高又瘦的女人缓缓笑了,走过来,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后颈:“来吧,好孩子,妈妈骑车送你。”

    “谢谢妈妈。”

    “谢谢妈妈……”

    高中第一个学期的第一个月,阿熏还不太适应学习的强度,不过他今天的走神难得与课本无关。他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的课,在废弃教学楼的天台躲过了那群拿自己取乐的同学。他第一次,将母亲做的爱心营养液随手丢在了脏兮兮的地上,嘴里念叨着日常用餐前对母亲的感谢,身体不自觉翻过了天台摇摇欲坠的围栏。

    谢谢妈妈。

    碧空如洗,远方那朵白云真像奶奶慈祥的面容……阿熏恍惚间好像看见老人当时笑着、哭着,站在村子口的无头地藏像中间,答应他,她会永远在家等自己回来。已经八年了,八年,怎么那么漫长啊?好多个疼痛的夜晚,他咬着手臂,不敢发出声音,唯恐被母亲听到。他默默流泪,默默告诉自己,等长大了就好了,等长大了,我就可以回家,我就可以回到奶奶身边,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妹妹的话,妹妹的眼神,是那残酷的真相。母亲早知道奶奶的事,母亲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她和以前那样啊,不愿意自己跟父亲那边产生任何关联。

    “你妈妈很苦。”奶奶曾经搂着自己,这样说,“你爸爸就该一辈子孤寡,不要成为谁的丈夫,不要成为谁的父亲,儿子,哈,是我倒霉,没办法选。”

    “阿熏,不要成为你爸爸那样不知感恩、不知珍惜的家伙。”

    “阿熏,要心疼你的妈妈。”

    长泽熏站在天台的边缘,他看到母亲为了供他上学补习,下班了还要四处打工,三十多岁熬白头发,熬坏眼睛;他看到母亲把出租屋最大的房间留给他,自己龟缩在一个除了床什么家具都放不下的杂物间;他看到母亲的衣服穿了八年,却从不吝啬给他买好吃的、好穿的。哪怕到了今天,他也无力憎恨母亲,因为他希望成为值得奶奶骄傲的孙子,但仅有的希望破灭,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想,母亲付出了那么多,我也挨了那么多打,挨了那么多骂,如果还没有还清的话……

    他痴痴地遥望那朵白云,手逐渐松开围栏。

    我可不可以下辈子再还给她啊?

    骷髅骑士被湖边的睡莲吸引。

    “喂,你要做什么?”

    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蝉鸣嘶声力竭,阿熏受到惊吓,猛地回头。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拿着袋面包,站在门口。那双独特的蓝色眼睛,即使对方只在开学那天出现过,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黑、黑羽同学……”那个身高叫阿熏有点害怕。

    “你是……长泽?”

    黑羽隼的记性与视力极好——也有可能自我介绍的时候,班上只有他们两个大阪方言不地道,印象深刻——他的同学长泽正站在危险的边缘,脸上写着“受气包”三个大字。少年顾不得被老管家押来上学的复杂心绪,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记得,这个教学楼之所以被废弃,学生们还绕着走,不就是上个学期有位学姐受不了霸凌当众跳楼了吗?

    “你先下来。”

    隼看出长泽的警惕,他抬脚,又谨慎地收了回来,生怕刺激到他,所以只是放软了声音,干巴巴地劝着。

    那人手足无措、过分紧张的身影,逐渐与某个再也无法相见的人重叠。

    “阿熏,下来。”

    老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温柔地笑着,张开双臂,哄那个小小的孩子从树上下来。

    “我、对不起,黑羽同学……”

    黑羽隼屏住呼吸,手脚冰凉,然而单薄的少年羞红了脸,只是怯怯地求他过来帮忙,站了太久,脚麻。隼又无语又好笑,长腿一迈,快步过去伸出了手,甚至因为担心对方太害怕,特意强调:“你别担心,我力气很大,会抓稳你的。”

    “奶奶的力气超级大,一定会接住阿熏哦?”

    阿熏轻轻回答:“我知道。”

    “嗯?”隼终于将人拉了回来,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隐约听到这家伙在嘀咕什么。

    阿熏浅笑着,避开了话题:“谢谢你,今天多亏有黑羽同学在。”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隼雀跃地踮了踮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诶……

    “你今天为什么……”小可怜的表情瞬间暗淡,隼自知失言,住了嘴。

    阿熏低下头:“对不起。”

    “你有什么值得说对不起的!”隼好像看见了永远只会忍耐不公的姐姐,一时语气有点冲,长泽被吓得打了个嗝,隼性子好强,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转头,瓮声瓮气地叮嘱,“总之,以后、以后别这样了。”

    “嗯,谢谢黑羽同学。”

    巽萌黄坐在手术室的红灯下,静静等待迟来多年的审判。

    她很聪明,即使从疯女人手下逃跑的时候意识不到,即使被赶来的家仆抓住带回去的时候意识不到,即使在被父亲罚跪的时候意识不到,那么等所有情绪悉数褪去,她也明白了。

    不是阿熏哥哥的错啊,是我的错,是长泽爱子的错。

    还有时间,萌黄安慰自己,我们还年轻着呢,耐心点,等父亲放松管束,等自己再攒够零花钱,她一定会去找哥哥,认真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然而仅仅过去两年,那起惨案的报道就被传回了村子。萌黄自此辗转难眠,唯有紧紧抱住那只小黑猫,才能勉强合眼休息片刻。

    五年了,她几乎每天都在想,阿熏哥哥跟长泽爱子最终走到那一步,其中有我的原因吗?

    有的,女孩凌迟着自己的心。

    “没有哦?”皆川和树平静地抬头,仰望那盏红灯。

    “……诶?”

    黑羽隼屏住呼吸。

    “从过去到现在,无论是阿熏还是和树,我从未怪过你啊,萌黄。”和树的头隐隐作痛,但与之前爬山或者医院那次不同,纯粹是因为一次性恢复了太多记忆,单论情感,影响甚至不如听到服部他们说大阪话的反应大,“如果我是你,妹妹,我那么喜欢的长辈过世了,她一直惦记着的孩子却连葬礼都不曾出现,一定会特别生气。”

    萌黄攥紧裙角。

    和树笑着,脚尖翘起来,快活地一晃一晃:“真好呀,除了我,奶奶还有一个那么在乎她的人。”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光洁的脸庞滚落。

    “而我,也因为这件事,找到了真正的家人。”

    隼酱,查理先生,因为有他们,自己失去奶奶后,才重新拥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我不鼓励你再做这种过于冲动的事哦?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涅槃重生的嘛,你也不会每一次都得到别人的原谅。我不怪你啊,妹妹,我知道你只是好心,萌黄是好孩子呀。”

    “哥哥……”

    我已经不是好孩子了……

    萌黄哽咽着,几乎就要说出那些可怕的真相,然而红灯熄灭,护士走出来疲惫地向家属们宣布,龙之介被救活了。

    啊。

    滚烫的热血再次冷却,巽萌黄抬起头,除了微红的眼角与浅淡的泪痕,又是那个坚不可摧的豪门淑女。她起身,得体地感谢医护人员的努力,跟阿熏哥哥一起陪着伤员被送回icu病房。交接的人手终于来了,他们,与在医院门口遇到的黑羽隼一起,坐车回到栀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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