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孤独
【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轮转生死。】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告诉我花园里藏着一只恶魔。
那天我被莱丽莎妈妈抱下床,又犯了热症,连续在病房里休息了好些天。等到病好了,发现我对整个孤儿院都陌生起来,里面充斥着不认识的脸,不认识的布局,角落里的灰色霉菌也变得难以辨认。
当我靠着院长妈妈走到餐厅时,大部分孩子都已经用完餐点,桌面上一片狼藉。汤汁将碟子弄得油乎乎的,到处都是面包粗硬的碎屑。莱丽莎拥抱我,又将我带到另一个小房间去,我在那里吃完午餐。
晚上惯常是没有面包的,是个时代总是这样。
“一餐是天使,两餐是凡人,三餐是恶魔。”孤儿院的孩子被迫做着天使。我戳着盘子里的鸡蛋心想。
这时候,一只蛇从角落里钻出来,它盯着我餐叉上的肉屑,又竖起身子试图恐吓我。
“你想要它吗?”我摆弄叉子。
那条蛇变得警惕,快速游走了。真可惜,我只是想逗弄一下它。
晚间,我就见到了汤姆·马沃罗·里德尔。他长着和我一样的黑色头发,皮肤苍白,身形挺拔。那时候他从楼梯角看着我,像是只藏进米柜的猫。
我以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后来又发现那不一样。
他总是最先到达餐桌,然后将所有自己的东西囫囵吞下去,像经文中的魔鬼一样无礼而又贪婪。他会抢走其他人心爱的东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恶趣味,享受占有的乐趣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不会和我在一个房间用餐。
我们是不一样的。
看着今晚的莳萝以及寡淡的酱料,我一时无法区分究竟是这顿拌着稀疏蛋液的晚餐可悲,还是外面那张长桌上仅能饱腹的土豆更可悲。但是莱丽莎告诉我,我不必和他们一起。
“你们是不同的,派丽可。”她对我说,“因为你现在很虚弱,不能和他们一起打闹。”
那些孤儿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我知道他们怎么看待我。
【有坏毛病的伯德】
【慢吞吞的】
就这样,只有在正午,大一点的孩子都出去干活,小一点的被护工抱走午休,我才能在小院子里走一走。我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没有原因,只觉得那不合适。
所有人都是陌生而又可悲的。
我坐在秋千上想着。
身后的无花果树挡住阳光,空气冷得吓人。一条没有冬眠的蛇从土地里冒出来,它长着两个头,自称为墨丘利乌斯。
墨丘利乌斯说它是蛇中智者,它告诉我蛇的生命大多都很短暂,但是每条蛇都过得很幸福: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呢,派丽可?”蛇问道。
“我不知道。”
“那真可怕,”它说,“因为这样我们会把事情搞砸的。”
“你不冷吗?”我问。
它没有说话,钻进雪地里消失了。这是我见过的第二只没有冬眠的蛇,第一只是房间里的那条,后来它又来找我了,我将一块鸡肉放在它面前。因此,我们成为朋友。
后来,那条蛇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
“你一个人不孤独吗,伯德?”它摇头晃脑地,说着不属于蛇类理解中的词语。我知道,这不是它的本意,而是一直站在它身后的那个人的意愿。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当里德尔站在我面前,用他手上的那根木棍显摆地在雪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时,我对此人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厌恶。一时之间,我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讨厌他,还是讨厌那个名字。
“你好,”我对他说,“我是派丽可·伯德。”
“你好,伯德。”他模仿着我的样子,慢吞吞地说话。这一点无疑是惹怒了我,我无法容忍,或者说无法接受此人故作姿态地站在这里。
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教堂的牧师正在与莱丽莎妈妈交谈,房间里钉着鲜红色的十字架,空气中充满香料焚烧的味道。
“那个男孩是个恶魔。”一个不认识的老护工抱怨,“伯德小姐也是被他推下来了,他见不得别人好。我只是离开一小会……”
他们先是小声交谈,后来又爆发激烈争吵。又过了几天,我腿上的伤口好了些,站在窗户边上的时候,我又看见那个穿着奇怪的老先生。
“您不能将他关起来。”他对莱丽莎说着什么,后面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莱丽莎好像突然变得很生气,黑着脸对老先生大吼。
见没有什么可听的,我感觉膝盖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变得很痒,于是又坐回床上。蛇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进来的,它是来求情的。看在朋友的份上,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向莱丽莎提出放里德尔出来的请求。
“这是他的错,妈妈,”我说,“但是如果一直关着他,最后就会变成我们的错了。”
下午,里德尔就出现在走廊上。他看上去被关了很久,变得有些瘦,但是头发还是黑色的。看见我之后,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显露出对漫长禁闭的怨气,而是有些兴奋。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认同,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永远不会和我在一张餐桌上用餐。
与那些出去做木工亦或者做仆人的孤儿不同,莱丽莎替我找了份能够打发时间的活。我在帮教堂编花环。每周一,莱丽莎会来这里拿走那些成品,又在周六给我七个先令。这时候的挤奶工大概一周有十六先令,我能够做着比他们轻松的活,又能够拿到将近一半的钱,已经很知足了。
所以,我就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读写、工作,只在没有人的中午以及用餐的时候出去。避开大部分人群,这样的生活算得上闲适。
但是里德尔或许并不这么觉得。
他对看不见的房间里的餐点充满好奇,即使我和他的宠物蛇都告诉他,那里也只有一点点素食。
“那不一样,派丽可,”他试图教训我,“院长是你的亲戚,那些护工可都喊你‘小姐’呢。”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改名叫自己‘少爷’,这样即使是国王都得喊你‘少爷’。”
他眉毛皱起来,“那太蠢了。”然后他又说,如果真要改名,自己起码也得是个公爵。
“你可以去法国,然后成为外国人军官,最后变成安道尔公国的首领。”我说。不过里德尔并不知道安道尔公国,也和大部分英国人一样瞧不起法国。
我们总是这样,维持着不好不坏的关系。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里德尔敲开我的房门。看着满屋子的花环,他看上去惊讶极了,“你在房间就做这个?”
“这是我的工作。”
“好吧,派丽可,你明天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里?”
他看起来惊讶极了,“当然是——你不知道?”
我明白了,“你要和那个老先生走吗?”
“噢——”他背着手,变得得意,“当然,我以为你也是……对了,你到十一岁了吗?”
“我不知道。”
他噎了一下,“你可以去问问莱丽莎的——算了,我可以帮你问问学校的教授。”
随后,里德尔像是施舍一样地看着我,提出借一个熨斗的要求,“作为交换,我需要一套整齐的巫师袍。”
“巫师袍,”我看着他带过来的那一块黑布,“莱丽莎妈妈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她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我没有熨斗,因此只能去向楼底下的老护工借。这些人大多都因为莱丽莎而害怕我,当我想要什么,又会快速找过来。我是不需要拿熨斗的,只要告诉她们这是一块用来盖窗户的黑布。
尽管里德尔对这个形容格外不满,但是他还是得到一件熨烫服帖的衣服。
九月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在高兴那个偏执恶毒的里德尔终于离开这里,但是,他把我的蛇朋友也带走了。
这个夏天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