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祸不单行
在客车上靠窗的座位坐定时,姜莱的心还在怦怦跳,脑子里懵懵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
穿蓝色大衣的乘务员面无表情地让她补了票,周围的旅客都在昏昏地睡着。
她用力地呼吸,看见窗外的景物由山林变成加油站,又变成高速路旁无尽的田野,内心和头脑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席卷,带着点小时候离家出走的豪气,又莫名有种仿佛要打破某种禁忌的紧张感。
过了很久很久,这些纷乱又激荡的感觉才渐渐地消散。
邻座的大婶接起一个电话,先是大声抱怨买不着机票,然后又开始吐槽自己儿子的女朋友,细数着两个人是有多么的不般配。
姜莱把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大。
最初那一阵奇异的兴奋感过去之后,她突然开始有点慌,像是从梦里猛地醒来,一下子有点迷茫,又有点大事不妙的感觉。
掏出手机一看,自己的定位已经快要离开雪都,来到周边某县城了。此时客车还在高速路上匀速行驶,周围一片开阔,都是冬天里沉睡的黑灰色农田。
想到明天一大早还要上课,姜莱心里大呼糟糕,懊恼地敲了敲两下脑袋,然后苦着一张脸起身,走到车头去十分不好意思地问售票员能不能提前下车。
结果被告知,想下车的话只能等到下一个休息区。
看看地图,下一个休息区还有三十来公里远。
姜莱彻底蔫了,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两只手都有点发抖,先前没想到的各种问题哗啦啦地一下全涌进脑子里,小到没带干净内裤怎么在外面过夜,大到如果真的到了海城又见到了某人,对方会不会觉得她莫名其妙……
啊啊啊啊,好烦!
她一边后悔一边慌忙地拿手机打开订票软件找回程的车,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在明早回到雪都的,又无法在线订票。
邻座大婶的电话粥已经煲得滚热了,开始一边嗑瓜子一边激情辱骂自家农村户口的准儿媳。
订票失败的姜莱尴尬地往一旁躲了躲。
绝望之际,她手里的电话震了两下,低头一看是吉吉,发过来几张婚纱照,让她帮忙选款式。
姜莱眼睛顿时一亮,脑子里叮的一声,感叹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倒给忘了,吉吉老家就在雪都周边一县城,正好就是售票员提到的“下一个休息站”那附近。而且吉吉近来交了个男朋友,进展神速,这周末就已经把人领回老家见父母了。
所以现在正好,她可以叫吉吉去休息站把她接上,晚上再蹭吉吉的车回雪都,然后假装啥事都没发生。
这么一打算,姜莱就不慌了,立刻一个视频给吉吉打过去。
-
一千公里外,海城。
卓烨站在办公大楼顶层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两手揣着兜,神情淡漠地垂着眼,远远望着地面上一刻不停的车流。
一旁的袁元递过来一支烟,被他用指背轻轻挡开了。
袁元便习以为常地把烟叼进自己嘴里,又翻着小记事本跟卓烨确认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同时还苦着脸抱怨了几句。
这次他们临时来到海城,是因为这边的分公司突然出了个意外状况——一位女员工毫无征兆地在社交媒体上发长文,控诉总经理长期利用职务之便对自己进行性骚扰。
事情说起来不算大,但职场性骚扰在当下是敏感话题,在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整个尚云集团一时间都陷入了巨大的舆论危机,遭到种种质疑。
因此,卓烨才不得不连夜赶来设法稳定局面。
袁元确认过日程后,刚好有人将午餐送进了会议室,他于是就揣好记事本坐下舒口气,撸袖子准备干饭。
虽然公司目前的情势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紧急,但他其实不怎么愁,毕竟卓烨都来了,指定能摆平。
从小时候起他就这么觉得,无论什么事儿,只要交到卓烨手上,那就不是事儿了。
“呵哟,这饭倒还不错。”袁元扒了两口菜,见卓烨还站着没动就出声招呼,“哥,来吃啊。”
卓烨仍在垂首凝望窗外,微微锁着眉,闻声过了半分钟,才转身朝袁元走来。
“你先吃,我出去透透气。”他没有落座,只是拍了拍袁元的肩膀,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从办公大楼出来,卓烨抬头望望天,觉得天阴得有些令人不快。
海城位置偏南,又近海,这个季节里刮的风都是阴湿的,非常具有穿透力。
在湿黏冰冷的风里,卓烨竖起衣领,走向楼后的一处小广场。
他所在的地方是海城高新区,周围大楼林立,也没有什么别的去处。
当下正是用餐时间,广场边一排移动小吃档正在忙活,然而就在一众热气蒸腾的饮食摊位之间,有人别出心裁地摆了个卖绿植的档口,竟然成了最引人注意的那一个。
卓烨走近,看见那小摊上摆了一片办公室小盆栽,靠外的重点展示区齐齐地放了半圈香雪兰,干干净净地养在鱼尾状的玻璃花瓶里,叶片绿葱葱的,花朵开得正艳。
一丝笑意从他脸上掠过,让他不禁多看了几眼,才挪步继续向前走。
一边走,一边想起属于他的那株——白色香雪兰,长得又细又小,像韭菜。
怨他,没养好。
现在那株小韭菜已经过了花期,被园艺师傅剪掉了叶片,在土壤中静静地休眠,等待来年。
往后好好养吧,卓烨心想。
广场中心有棵老树,据说是千年树龄的珍稀古木,树下围了一圈长椅,是整个高新区最贴近自然的角落。
卓烨走过去,以为长椅上无人,想坐一坐。
一靠近,才发现树下另一端坐着个姑娘,侧身靠着椅背,曲腿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上,疑似在哭。
只是一眼扫过,心里就咯噔一跳。
那姑娘穿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粉红色帽衫的帽子翻出来罩住头,露出几绺乌黑的卷发飘在风里。
卓烨三两步走上去,伸手碰了一下姑娘的肩,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下一秒姑娘浑身一抖地抬起头来,两个人见到对方都有些惊愕,对视间怔了一怔。
“你,有事吗?”刚从浅睡中被惊醒的姑娘此刻还有些迷糊。
“抱歉,认错人。”卓烨回过神,立即后退一步抬手致歉,随后转身走开。
离开一段忍不住又回头看,见那姑娘还坐在树下长椅上,却完全不觉得有哪里像他以为的那个人了。
卓烨没在广场上继续逗留,只是又在卖绿植的摊位前停了一停,买下了所有香雪兰。
-
黄昏下的高速公路,大客车嗡地一下钻进了漆黑的隧道。
姜莱从窗外收回目光,呆望着前方出口处的一点亮。
此时距离靠近吉吉家的休息站已经很遥远了,但她还在车上。
起初是打定主意要下车的,结果居然被吉吉嘲笑了一顿。
刚开始姜莱打视频去求吉吉帮忙时还扯了个谎,说是专程去找她玩的,结果被吉吉那张不饶人的嘴几句话就问出了一时脑子发烧跳上长途车的真相。
在手机屏幕里看到吉吉高高挑起眉毛时,姜莱原本以为又要被说“没出息”,可没想到这一次,吉吉嘴里说的是“快去啊”。
“我不去接你,你去找你该找的人吧。”屏幕里的吉吉大声对她说,脸上带着点玩味的笑容。
“……你不说我没出息嘛。”姜莱对着电话小声嗫嚅。
“昂,你要是这时候下车,那是挺没出息的。”
姜莱没听明白,看着屏幕眨眼睛。
“哈哈哈哈哈你个小傻砸!”屏幕另一边传来吉吉的大笑,“我以前那么说,是不知道你这么喜欢那男的,那现在既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别怂,去吧,去!”
“不是,主要我明天还上课呢……”姜莱绞起眉毛,她最不喜欢别人说她“怂”。
“上个屁课!”然而吉吉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留。
姜莱一脸纠结地动动嘴,“可是……”
“啧,你烦不烦,”吉吉那头没耐心了,“不就一男人么,想见就见,喜欢就追,特么多大事儿啊这么磨叽!”
姜莱咬住嘴不说话了。
“行了不说了,到了给姐妹报个平安,听着没你个小怂包!”吉吉最后扔下一句,果断结束了通话。
姜莱放下电话鼓鼓嘴,脑子里还回响着“小怂包”这三个字,怪不服气的。
邻座大婶还在打电话,手机连着充电宝,通话对象已经换了第三个,内容却始终如一,仍然是花式吐槽自家儿子那不尽如人意的未婚妻。
听到大婶尖尖的声音在耳边绕过来绕过去,姜莱突然一阵烦躁,像是胸腔里有股气一鼓一鼓的。
“阿姨,麻烦您小点声!”她忍不住转头说了一句,声调有些高。
“就是,没素质。”
“唔,吵死了……”
她话音一落,周围乘客中立刻高高低低地传来几声附和。
大婶闻言脸色一黑,瞪了姜莱一眼,嘴里念叨“现在的小姑娘真没礼貌”,但是讲电话的声音到底还是低下去了,简单又说了几句就挂了。
姜莱也没再说话,默默低头看手机。她退出订票软件,在宿舍群里拜托了老孟和老乔明天帮忙请假。
这一趟车程不短,到站时已经临近午夜。
客车抵达海城站,一车人下地,伸胳膊伸腿,唉哟连连地拖着行李走向出租车接客点。
姜莱一边跟着人群走,一边拿手机看地图。她订了个民宿,打算先住一晚上。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联系卓烨,因为莫名有种不能剧透的使命感,同时心里又总另一个声音——到地方再说,也不一定真的要找他。
总之,还是有点小纠结。
候车处,她一边拿着手机给吉吉发信息,一边排到了一辆出租车。
谁知,刚准备上车,突然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服。
“小偷,抓小偷!”邻座大婶尖尖的嗓音从人群中陡然炸响,“她偷了我的手机!”
“……诶?”姜莱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转头看着大婶眨巴眨巴眼睛。
她一路都还提防着小偷呢,怎么到头来自己成小偷了?
周围一起等车的大都是同车的乘客,也是诧异地把目光看过来。
然而大婶揪着姜莱的衣服不放手,愤怒又十分笃定地指控姜莱偷走了她的手机,还表示“在车上时一路都觉得这女娃娃贼眉鼠眼的”。
姜莱反应过来,有点生气却又百口莫辩,翻了包包和口袋证明自己没偷手机,结果大婶更气愤了,说她“肯定已经转移给同伙了”,还是抓着她不让走。
最后,两个人加上几个热心的吃瓜群众,拉拉扯扯地居然进了车站旁边的派出所。
姜莱当然是没什么可心虚的,把证件啪啪地摆出来交给值班民警去断案,另一边的大婶不依不饶,哇啦哇啦地叫骂,吃瓜群众在一边七嘴八舌。
最后一群人吵吵嚷嚷了一大阵,才在民警的调解下散伙各自回家。
折腾到凌晨一点,姜莱从派出所出来。
事情就算是不了了之了,倒是没怎么样,就是心情整个被破坏得很糟,那不讲理的大婶走前气不过,居然还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姜莱一肚子闷气地站在路边用手机叫车,车没叫到却接到了许明明的电话。
电话里,许明明丧丧地跟姜莱汇报:她最后还是怂了,没有主动约顾晨见面。
姜莱听完感觉一口气上不来,恨铁不成钢。
许明明在那边罗列了一大串理由,大到顾晨还不知道她儿子许达利的存在啦,小到分开这么多年不知道他的口味变没变,说到最后竟然在电话里哭了。
姜莱被感染得也有点想哭,拼命安慰了许明明一阵,放下电话感觉心情更阴沉了,好像许明明那头的伤感隔着电话全跑到她这边来了。
大半夜的,车子也叫不到。
姜莱沿着路灯走着寻找出租车,偏偏天上还凄凄惨惨地飘起了小雨,风一卷,横着打到脸上把眼睛都迷了。
这个雨是专门为许明明下的吧,姜莱心里有点无语地想,抬手抹抹脸,把衣服帽子拉起来。
好在她看到前方不远的马路对面就停着几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隐约可见挡风玻璃后立着“空车”的小牌子。
姜莱两手拉着帽子,一路小跑着过马路。
然而始料未及地,到大马路中间时一条黑影嗖一下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竟然一把将她肩上的小挎包给掠走了。
姜莱一声尖叫,转头只看到个疯狂蹬自行车的背影,她的小包就挂在车把上,高高地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