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从未相关
次日,丰源县传来了好消息,使用解药的县民病症痊愈,与那些喝过圣水的全然无异。
孙白微和许清凌的药方得到了确认,苏辰当即下令,将此方运用至南河四州,然而没想到的是,官方设置的药棚却被生病的百姓打砸推倒,誓死不愿服用官府准备的解药。
当日丰源县发生的事情以另一种说法在南河四州传开,圣女在丰源县遇刺,水神发怒,不再派遣圣女赐水,南河四州还将遭受更大的灾难,只有虔诚的信仰才能让水神看到诚意,再次派遣圣女降临灾区,赐水施恩。
那些领头的人高喊着:拒绝汤药,静待圣水!并再次筑起祭台,每日宁愿跪在祭台四周祈福等待,也不愿去喝官府准备的解药,稍有劝阻之意便会引起民众的强烈反抗。甚至有人在苏辰的驿站之外,以谴责修罗门之名,高喊着让苏辰滚回连安,不要阻碍圣女降水赐福。
孙白微在祭台周围苦口婆心地劝说病人喝药,药碗都递到嘴边了都被家属打翻扔掉,凶神恶煞地辱骂他们,口口声声地说不要让他们成了罪人。
一时之间,施药之法,举步维艰,每日甚至有人在苏辰的驿站外聚集,高喊驱赶苏辰之言。
“请宸王殿下怜悯,离开泽州。”
几个胆子大的病患家属,自发聚集的百姓站在驿站之外高声喊叫着,因为“民心所至”,底气十足。
驿站之外的官兵围成了一圈,驱赶也不能伤了性命,便只能视若无睹地任由他们喊叫,直到太阳落山,喧闹的声音方才安静了下去。
深夜,伤势初愈的苏辰正在为百姓拒医一事烦心,脚下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沈洛弗的院中,一时分不清是意外还是下意识地到了此处。
许清凌正好从屋内出来,手上端着沈洛弗喝完的药碗,遇上院中的苏辰,一切已经不言而喻,随即只在微微颔首之后,什么也没说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苏辰在院中坐下,这一坐,便是许久。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一切,那种被意识到的情绪在心中汹涌地翻腾着,沈洛弗于他已不能只是一个亏欠的人了。
院中起了风,凉爽的晚风顺着门窗的缝隙一路溜进了屋内,吹动着屋内的帘幔摇晃,吹动着有些松动的门窗吱呀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发生的一切做着什么准备。
床上的沈洛弗正在经历一场噩梦,整个人的眉眼都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一个个无法辨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复杂交错,直到一道空灵的清音在叠加的声音里格外清楚。
“小弗……”
伴随而来的,是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在沈洛弗的脑海之中快速闪回,里面闪过无数张模糊不清的脸,无数个如同梦境一般的场景,最后缓慢的减速,逐渐停留在最近的一个时刻。
那些原本模糊的面孔也逐渐变得清晰。
突然增强的一道风吹开了窗门,惯性之下的窗门撞击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惊得沈洛弗瞬间坐了起来,满头大汗。
她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心有余悸的她转头去寻找声源,强烈的一道风正吹着窗门无意识地撞击着窗框,一声又一声,让她清醒地意识到,方才所有的场景不只是一场梦。
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沈洛弗的床前,成为了黑暗中她唯一的光亮,她的记忆顿时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瞬间涌进了她的大脑,拥挤而又刺痛,紧接着门口的方向推门而入进来了一个人,却满目关心地朝她询问。
“你没事吧?”
疲惫而又清醒的沈洛弗渐渐缓了过来,余惊未消地寻着声音看向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对面的人更在扫视了屋内的情况之后,正一脸关切地朝着她走来。
“苏辰?”她下意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就连这几日的记忆也一并涌上了脑海。
靠近的脚步瞬间停在了原地,突然的见面连呼吸都是错愕的,原本担忧的神情在一瞬间变为了慌乱。苏辰甚至有些感谢隔在他们之间的这一道幕帘,不至于让她全然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
“你都想起来了!”这不是问句,而是一种提醒,提醒着自己与她曾经的过往不容遗忘。
“嗯。”沈洛弗口齿清晰地确认着,连带着自己身体的异常都清晰分明,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都想起来了。”
此刻苏辰不敢靠近,心虚得像一个罪人,自说自话:“想起了,就好。”
苏辰的语气明显地落寞,这让沈洛弗下意识地看向了他,在前两日的记忆冲击下,她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是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的语气平静而陌生,似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如果非要说有一种情绪,那居然是一种感谢?
“你不怨我?”在意识到这种情绪之后,苏辰不可置信地问她,在她的眼里,她人生的变故都该是因为自己开始的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清凌便不会想要拿回自己的身份,以此去干扰上官晋洪的立场,她也不会身陷囹圄,她的婢女也不会死在公堂之上。
苏辰的语气低落,连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
察觉到苏辰的这种情绪,两日前发生的一切在沈洛弗的脑海中回转,在她失忆时,他真诚地向自己忏悔,奋不顾身地将自己从阴月教救出来。
此刻的沈洛弗突然意识到苏辰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全然不同了,那是一种昭然若揭的情意,一切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微妙的气息在鼻息间吐纳,让她不知该作何应对,短暂的沉默之后,最终朱唇轻启,郑重而又怅然的语气释然道。
“苏辰,我从未怨过你半分,我所有的遭遇本就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苏辰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像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沈洛弗继续道:“一切只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相反,我感谢你三番四次地救我,让我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是谁!”
苏辰将她的神情细细瞧在眼里,不容遗漏,对面的人清醒而理智,却远比忘记过去还要让他难堪,他原以为是自己错过了她,可如今看来,在她的心中,就连怨恨也不曾有自己的位置。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无力而又彷徨。
“原来这两日发生的一切,从来都只有本王的负罪感。”苏辰自嘲一般说着,在看了一眼幕帘之后的人后,维持着仅有的体面说道,“你好生休息,会有人照顾你的。”
说完这句话,苏辰便失落地退出了房间。
沈洛弗凝视着门口的方向,落寞的背影像是寒夜里的一阵风,吹得屋内的窗框撞得哒哒作响,就连她的心中也像是被那道风影响一般,隐隐地生出一股自己也不能言明的情绪。
片刻之后,另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门口,像是急赶而来。
“洛弗?”惊喜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熟悉,“你醒了?”
沈洛弗看着那双熟悉的眉眼,过往的记忆一一在眼前闪回,兜兜转转,此刻的一幕就像她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般无二。
“上官姑娘!”沈洛弗如此称呼着前来的许清凌,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面前的人又是谁。
许清凌的表情肉眼看可见地低落了下去,依然还是走上了前,向她释然地解释道:“我已经离开了护国公府,父亲加入了党争,知道我要离开也允我离开了上官家。”
许清凌用了护国公府和上官家两个称呼来区分她的离开,她口中的上官晋洪依然是个会为子女谋取后路的父亲,无论是对自己还是许清凌,他都在努力做一个父亲。
“你若是不介意,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唤我。”
“你离开了护国公府,琉璃和玲珑她们如何了?”
沈洛弗没有回应她,或者说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故人,下意识追问起那两个丫头。
“我按你告诉我的,还了她们自由,如今她们都能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主生活。”
听到这里,沈洛弗才安心不少,适才回道:“多谢。”
聊到这里,沈洛弗的语气已十分自然,这让一直不敢去看她眼睛的许清凌有些恍惚,在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后,见她神色如故,一时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若一直放不下过去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洛弗。”许清凌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停顿之后,却像是转移话题道,“你虽然已经清醒,但是体内的蛊虫并未消失,我替你看看。”
话落间,许清凌已经走到了身前,自然地拉过沈洛弗的手,认真地探查着她的脉象。
沈洛弗也不再说话,由她为自己诊脉。
“怎么了?”沈洛弗观察到许清凌渐渐皱起的眉头,问道。
许清凌的表情明显的错愕,在又一次把脉之后寻求意见道。
“洛弗,我可能看看你的颈后?”
沈洛弗点了点头,许清凌顺应站起身撩开了沈洛弗身后的头发查看,因为蛊虫形成的黑色纹路依然存在,只是颜色似乎浅了几分,变成了黑青色。
许清凌一时之间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之色,口中暗怪道:“奇怪,你身后的黑色脉络虽然未消,但是脉象却是转好之势。师伯说过,血蛊子蛊非母蛊召唤,不死不灭,但从你的脉象来看,却像是沉睡之象。”
沈洛弗听闻许清凌的话,心中也生出奇怪来,以蛊元所说,自己也绝不该会有清醒的可能。
“如此,是否会有什么变故?”沈洛弗不禁追问道,她担心自己又一次成为傀儡,成为大祭司伤害苏筹的工具。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南疆的虫蛊之术,一切,须得明日师伯来瞧过方才知晓。不过洛弗,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一次我一定会治好你。”
许清凌认真地保证道,这一次,她只是一个大夫。
沈洛弗将许清凌的神情看在眼里,当下什么也没说,只当是默认。如果连许清凌和孙白微都治不了,那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人能治了。
次日,孙白微早早地来了小院,脸上已尽是疲惫。
孙白微在为沈洛弗把了脉之后,脸上露出了与许清凌同样的表情。
许清凌也在看到孙白微反应之后,及时补充道:“今早我又确认了一遍,洛弗颈后的脉络仍在,只是颜色褪成了黑青色。”
一时思忖的孙白微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同样不解道:“身中血蛊,还能清醒过来的情况,本就几率甚微,如今就连血蛊也是沉睡之象。莫非真是宸王血液的缘故?”
后面的话就连孙白微自己也不确定。
“如此,我去向殿下求一份血液,以作药用。”猜测不如试验,许清凌听闻当即便要去寻苏辰,却被孙白微拦下。
“你现在去也无用,我来的时候,刚好见他出去,他现在应该正在去往处理修罗门与阴月教纷争的路上,只能等他回来再做计较。”
“修罗门?”沈洛弗下意识问道,莫非冥夜也在此处。
孙白微也似有迟疑,但最终却像是故意说于她听道:“修罗门下了死令,凡是出现在南河四州的阴月教徒,格杀勿论,还将他们的尸体挂在泽州城的城门口。”
“他这无异于是在向整个南苏的信仰宣战?”沈洛弗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他筹谋多年,行走过东泽和北齐两大政局,怎么可能唯独在南苏莽撞行事?
“沈姑娘……”思忖之际,对面的孙白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道,“我虽不知你与修罗门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是如今南河四州的百姓如果坚持信神,不愿意服药,那阴月教便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修罗门如今这样做,无异于是在断南河四州子民的生路。”
沈洛弗诧异地抬起头,孙白微的话是一种医者的怜悯和无奈,又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她泽州如今的局面迫切地需要一个破局者。
“孙大夫,你是在提醒我?”
孙白微摇了摇头,“老夫只是一个医者,不懂政局,甚至不懂人心。做了大夫这么多年,老夫也只希望每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能健全无碍地告别。可是在南苏待了这些天,我也并非全然看不清局面,连安城的每个贵人都有自己的谋划,唯独这些水深火热的百姓没有选择,他们就连对生死的畏惧都沦为了旁人的算计。”
沧桑疲惫的老眸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光亮,若有若无地看向了迷茫的远方。
沈洛弗随着的眼神,看向窗外的茫茫的天色,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