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独行
离开的时候,已近黎明,往城中回去的路上,官道之上陆陆续续地有流民也往相同的方向去。
三两成群,拖家带口。
官道上有一处临时设置的粥棚,上面树立着端王府的旗帜,粥棚之前排着长龙般的队伍,原本刚到此处的流民看见施粥之所,拼着仅有的力气小跑上前排队,生怕错过了粥食。
“他们都是南河四州的百姓?”沈洛弗问道。
萧离尘掀着车帘,眼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南河堤岸决了三段,现下的南河四州早已经是一片哀嚎,故土无立身之所,便只有到这皇城来了。”
沈洛弗注意到了萧离尘的神色,总觉得他并非完全是与冥夜一样的人,如今南河决堤,虽是自然灾害,但这些家破人亡的流民却能顺利地来到连安城,明显是有人组织而为。
“南河距此也有千里,他们无处安身,却能一路行走到皇城。”
沈洛弗看向萧离尘,试探着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关于苏筹,关于冥夜,她终究是可以做到不问自知。
萧离尘并不意外地笑了笑,笑容之中更是平添了几分沈洛弗看不懂的神色。
“阿弗,你很聪明,但有时候我更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
萧离尘错过与沈洛弗的视线对接,看向窗外因为奔跑跌倒在地的一个小孩,他的父亲快速地提起他,拉着就继续跑,生怕错过最后一碗粥。
“不错,是我们引导他们来的连安城,让他们亲身亲口地告诉这座城里的统治者,他所治理下的南苏已经腐朽到了何种的程度!”
萧离尘的话看似回答,却只说了一半,另外的一半埋藏在那个人心中的最深处。他不确定沈洛弗知道了多少,但是剩下的那一半只有苏筹能亲口告诉她,她的出现是苏筹计划里的意外,也是苏筹唯一的机会。
沈洛弗顺着萧离尘的目光,看向了路边开始骚乱的粥棚,原本井然有序的长队因为几个流民的强势而乱作一团,纷纷上前抢食,弱小的女人和孩子们被人轻易地推倒在地上,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从母亲的怀里掉落在地上,连哭闹的声音都停止了。
沈洛弗的心中一凉,她并没有忘记,苏筹要报复的是整个南苏。
这便是他想要连安城出现的场景吗?他想要的就是恶如地狱般的场景吗?
巡逻的官兵出现,强行镇压了混乱,擒住了造成混乱的几个流民,重新维持着秩序。
萧离尘放下了车帘,转过头时看见沈洛弗眼里的神情,终究什么也没说。
行至城门之处的时候已是白日分明,城门一侧临时搭建了一座更大的亭子,上面仍然插着端王府的旗帜,只是分发物品的人是苏瑾最亲近的人——端王妃秦芊芊。
正在安抚流民的秦芊芊看向了马车的方向,正好与马车里的沈洛弗对视,然后又被城门方向的马车吸引了注意力。
从城里出来的马车停靠在路边一侧,从里面陆陆续续下来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她们一下车便加入了秦芊芊的工作之中。
那还是沈洛弗事后,第一次见到他们。
上官卿禾领着上官忻若带着护国公府备好的物资加入了队列,在他们后面的,是慕家的嫡子慕凌轩,以及他的妹妹慕青菀。
慕凌轩正好扶着自家妹妹下车,与沈洛弗进城的马车擦肩而过,微风掀开的车帘看见了马车里的沈洛弗,一时微怔,想起来了那个他无法相救的女子。
下了车的慕青菀走在前面,却见慕凌轩落在后面,转过头疑惑问道。
“哥哥,怎么了?”
“无事。”
慕凌轩想了想,然后回道,随即跟了上去。
“护国公府何时与端王府,走得如此近了?”车厢里的沈洛弗注意到了现下所见之景的异常之处。
萧离尘也自然回她,“慕家与皇后一向亲厚,当年促成夏梓芜成为祸国妖妃一案的,除了皇后李氏设局,还有太后的默许,现在的慕家,以及当时还是郡马爷的上官晋洪,都是跪在华云殿外两天一夜的一员。”
沈洛弗心中一阵寒意,以上官家和慕家的关系,她怎么不曾想过当年跪请苏闫杀妖妃,清君侧的满朝文武里面也会有上官晋洪的身影。
而那个人在知道这件事的基础之上,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自己,一时之间,沈洛弗的心中竟生出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堵在喉咙处无法释然。
“如今连安的争储之局已显,这南苏的皇位,苏瑾可以坐,苏辰也可以坐,唯独那三殿下苏筹,不能。”
他已经成了连安朝臣的公敌。
萧离尘一语道尽了苏筹如今的处境,就连不愿轻易站队的护国公府都已经站在了端王的阵营,他要走的路从来都是孤身独行,满是荆棘。而今日的萧离尘也像个引导者一般,有些刻意,却又不露痕迹地将关于苏筹的事情一点点地揭开在她的面前,让她看不清萧离尘真正的意图。
久病初愈,一夜未眠,回到府中的时候沈洛弗已经疲惫不堪,怀秋扶着她躺下休息,再醒来之时,已然入夜。
简单地用过膳食之后,沈洛弗站在院中的花树之下,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月,月牙若隐若现,与星辰共同铺成一条星河。
怀秋守在一侧,等候着她的吩咐。
许久之后,朱唇轻启,清冷释然的声音传来。
“怀秋,我想见宜王殿下。”
听到沈洛弗的请求,怀秋一点也不觉有异,确认道:“王爷此刻应该在书房处理事宜,姑娘可是要现在去?”
沈洛弗收回目光,想到了受她牵连的无痕,点了点头,“是。”
“姑娘稍等。”
怀秋转身进屋拿来一件披风,披在沈洛弗的肩上,“夜里天凉,姑娘披上这件披风再随我来。”
怀秋仔细系好沈洛弗胸前的带子,转过身做引路的手势,沈洛弗紧随其后。
苏筹的院子似乎有些距离,怀秋带着她穿过好几条弯弯绕绕的走廊,回廊,向左,向左,再向左。
终于到了苏筹的院子,书房的灯还在亮着,院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房里投出来的影子也不曾有第二个,怀秋站在院里,大声禀报着,“王爷,弗姑娘求见。”
里面没有回话,怀秋却会意地躬身退下,只留下沈洛弗站在院里静候。
沈洛弗不曾上前,她只觉得他马上便会出来,夜间渐渐起了一阵风,带着几分凉意。
等了片刻的时间,里面也不曾有动静,正欲向前的时候,苏筹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他站在台阶之上,看向台阶之下的她,漠然问道,“你找我?”
一种熟悉的距离感再次袭来,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很近,可更多的时候,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很远。
他们好似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甚至每一件都是救命之恩,可这也让他们每次的见面像是一种另类的陌生,因为他们之间除了生死,已别无所谈。
冷冷的语气,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冰墙,将她对他们之间所有的疑惑隔绝在外,只剩下清晰的理智。
“我想请门主赦免无痕的惩罚。”
苏筹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她是为此事而来,更没想到的是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对面的人继续请求道,“无痕本只是受命保护我的安全,如今我已安然无恙,也不忍护我之人再受惩戒,还请门主饶过无痕。”
“你就是为此事来此。”深邃的目光看不清情绪,沈洛弗抬眸。
“不,不止如此,我也是来感谢门主几次的相救之恩。”沈洛弗从腰间拿出了萧离尘相赠的那块玉佩,“萧公子说此玉是修罗门中的信物,因我救了他和门主,方才相赠,以护我周全。但如今门主的几次相救,早已还清,所以特将此物奉还。”
沈洛弗双手奉于额头,退还此物,“萧公子已经答应,洛弗不日将会离开连安,还请门主应允让无痕相送。”
她今日只称他为门主,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开始是因为冥夜,如今也以此作为告别,于她而言,她从未认识过苏筹。
“好,我答应你。”苏筹凝视着她手里的那块玉珏,缓缓道,“此物是萧离尘所赠,我不会收回去,是留是舍皆由你决定。至于无痕,他明日便会无事。”
“谢门主。” 沈洛弗收回手,凝望着他。
话已说完,她也没了站在这里的理由,视线里的苏筹明明没有动,却也逐渐变得遥远了起来,她知道,这一眼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眼了,她只多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决然地转了身,离开了这座院中。
白色的身影翩然而去,最终消失在了院落之中,徒留下独行的苏筹伫立在原地,夜间的风带来了一片白色的花瓣,飘过屋顶,落在院落的石砖之上,他的心思,已无人知晓。
次日上午,萧离尘便带来了许多消息,一说李政已经被救了出来,但是司晴受了三十大板之后没撑过去,已经走了;二说苏辰接走了三个孩子,如今也算是衣食无忧了;三说无痕已经被放了出来,目前正在养伤之中,等到沈洛弗离开的时候,他的伤估计也好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