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明的力量
“殿下,你刚刚耗损了气血救人,还是上车休息吧。”
走出宜王府后,苏辰弃了马车执意要步行回府,步伐虚浮的苏辰捂了捂自己的伤口,怅然若失地走在街道上,任凭楚铭劝说也不理会。
出府的时候,已是深夜,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地收摊晚的小贩,已经在准备收摊。
“殿下。”楚铭仍在试着劝说。
“楚铭,我想安静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命令,却多了几分请求,话落的他低眼看了一眼自己藏在披风里的伤口后,连带着脚下的步伐都在诉说一种不明的愁绪。
跟在一侧的楚铭将他连日来的行为看在眼里,如今与他走了一遭宜王府之后,竟渐渐有些明白了,走了几步后第一次鼓起了勇气戳破了他的心事。
“殿下最近有些不一样了。”
苏辰也意外地垂了眼,以往他一定会责怪他多嘴,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力气怪罪任何人,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后继续往前走。
“哪里不一样?”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楚铭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殿下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凡若行事,绝不后悔。以往行事,也皆是为心中所求,可是今日……”
“今日却应了一个我恨的人,去救一个已不能为本王带来益处的人?”
苏辰接下了楚铭不敢说完的话。
“属下,只是有些不明白。”他只知道王爷对上官弗的亏欠之感越多,某个人的心便会越伤。
“仔细想来,她除了逼我服下天命的解药之外,一共救过两次。那一次是在齐郢山,在我的算计之下,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也曾真心实意地救过我。可那个时候,我盘算的是上官晋洪的支持,利用的是她的性命,即使是在此之后的每一次接近,也皆是因为我的谋算,再到后来她深陷明狱,救她出来的非但不是我,甚至可能,是因为我。”
苏辰喃喃地自语,让楚铭心中一惊,“殿下都知道了?”
楚铭心虚地试探着,担心王爷会因此责怪许清凌。
那日许清凌以关心王爷的身子为由,向他询问了那几日王爷的去向,他明知道是借口,却因为是她来相问,便如实地告知了许清凌小院的地点。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护国公府便发生了真假千金之事,他虽没问许清凌在此之中做了什么,却也已经隐隐猜出了什么。
“楚铭,你跟着我多久了?”苏辰突然停了下来,长舒出一口气来,颇有些失望的语气。
楚铭闻言当即半跪而下请罪。
“属下十三岁开始就跟着殿下,如今已有七年,此事是属下有所隐瞒,属下甘愿受罚。”楚铭低着头,静待责罚。
苏辰转过身来看他,一如多年的陪伴在眼前闪过,“我不怪你,也不怪清凌。是我利用了上官弗,也是我亏欠了清凌,但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楚铭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他是跟了王爷许久,却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明白他的心思,恰如此刻,他没想到苏辰竟然原谅了他的隐瞒和错误。
“起来吧。”
楚铭随着他的话起身,苏辰也正好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街道一头的中央,许清凌站在马车之前,似乎已等候了许久。
“更深露重……王爷这是?”许清凌正要解释自己的来意,抬眼却瞧见苏辰苍白的脸色,当即便靠近苏辰为他把脉,抓起他的手便瞧见手腕处放血的伤口。
“让清凌姑娘担心了,本王无碍。”苏辰一边回她,一边自然地收回手,“更深露重,我们回府吧。”
许清凌的关切与情意他看在眼里,但这一次却再不似从前的那般心安理得,不为所动。
如今的他已不能再做到故作不知了。
黎明之前,月色渐隐,一道身影急速地穿过山间的山林之间,落脚在一座山门之前。
萧离尘驻立在山门之前,微微仰着头注视着山门之上的三个大字——司命宫。
原本来势汹汹的他到了此处,竟然谨慎了几分。
正欲上前之际,山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小童来,朝着萧离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司命大人说今日有贵客来访,特命三生前来带路。”
话落,自称为三生的白衣小童转身向里而去,大门敞开,有些意外的萧离尘原地思虑了片刻后,利落地将下身的衣摆掀往一侧,大步迈上阶梯,跟了上去。
在白衣小童的带领之下,萧离尘一路穿过回廊院落,弯弯绕绕的路线似是一座迷宫,更似一道阵法,错落有致的绿植既是屏障,也似阵眼。萧离尘只是随着白衣小童在里面穿行正确的路线,整个人便觉得头脑昏胀,心神恍惚,隐隐升起一阵低落之感。
穿过院落,走向正殿,正殿之中供奉着南苏百姓想象中的南河水神像,萧离尘抬头望了一眼,是一座玉凿的女相法身像,殿中的烛火长明不熄,却显出格外的冷清荒凉之感。
萧离尘方才的不适感仍未消失,但警惕的目光依然在院中来回扫视,直到白衣小童在前面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了。”白衣小童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萧离尘朝着白衣小童的示意的方向看去,院落的中央架起的方台之上,绚烂的银杏树下,一个银发的男子正背坐着在中央下棋,既像是在与自己对弈,又像是在与大殿里的那尊神像互搏。
方台之上,偶有几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而下。
听到人来的脚步声,那人颇有些费劲地起了身,缓缓转过身,露出了真容。
“你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萧离尘看见面前宛若苍老了十岁的宋曲生,诧异不已。
对面的人也只是微微一怔,意料之中又有些失望。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的身份,还能一路寻来,看来修罗门已经快要掌控整个南苏了。”
宋曲生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重新坐下。
“你似乎也并不意外我会来?”萧离尘从容不迫地踏上台阶,绕过他,停在他面前空出的那个位置上。
宋曲生抬起头看他,片刻后又收回了目光,顿了顿,方才说道,“不,我想过许多人会来,唯独没想到会是你来。”
“你在等谁来?”宋曲生话里有话,让萧离尘忍不住追问。
“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不来。”宋曲生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右手执棋落下一枚黑子。
萧离尘原本还有些谨慎的心态松了些,有些不屑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嘲讽道,“南苏的人信奉你们,是因为你们说话都喜欢装神弄鬼吗?”
看向别处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萧离尘的身上,纠正道,“南苏信奉的,从来就只是那座水神像,我只是让它成为了被信奉的对象。”
话落,又替白方落下一子。
萧离尘瞧见他泰然自若的神色,再想到病床之上的上官弗,愠怒的语气道。
“我不是来与你讨论信仰的,萧某不是你们南苏的人,所以也大可不必用这些话来糊弄我。我今日来,就是想知道,当日你究竟对阿弗说了什么?让她这般心灰意冷,这般……”
这般无意求生,剩下的话萧离尘没有说完。
听到她的名字,宋曲生的眼中有了明显异常的神色,随即又暗淡了下去,“你真的想知道?”
“少废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自从进入这里开始,萧离尘便心烦意乱,脑子也有些混胀,如今已经没了耐心。
宋曲生的眸子流转着一种古怪的情绪,在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后,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是真相,一个相比于司晴告诉她,从我的口中说出更让她确信的真相。”
棋盘之上传来清脆的落子声。
“你与阿弗不过生意之交,如何知晓她的身世,她还将你的话看得这般重要?”
萧离尘的眉眼拧做了一团,言语之间竟是不解。
宋曲生停了落子的动作,凝视这眼前的棋局,白子已无路可退。
手上的黑子被扔回了棋笥之中。
“我与阿弗的渊源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如今不过是重逢罢了。”
萧离尘瞧着他的神情犹如感慨,不似有假,阿弗一向不喜与人交往,关于自己的一切也从不曾与他人多言,即使是自己与她有些交情,也从未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深处。若说她与宋曲生早有相识,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在细想这其中的一切来,依然不能解释眼下的情况。
“阿弗是我见过最豁达的女子,若只是错认了父亲,并不足以让她自绝至此。”
听到‘自绝’二字,宋曲生眼里的那种古怪的神情又重了几分,抬眸看他,似一种炫耀,又似一种嘲讽。
“看来你也并非真的了解她。”
萧离尘对上了宋曲生的眼神,如他所说,他并非真的了解她。
直到对面的人一字一句地像极了反讽一般,叙述着那个女子的一生。
“她不过是错认了一个父亲,不过是弄错了自己的身世,不过是失去了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不过……如此?……正因为人人都这样觉得,才是她痛苦的根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的与她感同身受。”
随着宋曲生的话,萧离尘的表情在想到病榻之上的上官弗之后已是了然,宋曲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为他接下来的话找到了最佳的听众,“萧公子,如果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所求的一切,皆非所愿,所拥有、所认知的一切皆与自己无由,自己的一生都源于旁人的操控,会如何?”
“……”
萧离尘没有回答,但他的话却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方才经过迷宫的不适感又一次袭来,一时之间出了神。
宋曲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发生错位的并非是她与上官晋洪的一段父女情分,而是她的整个人生,皆因我的一念而起,阴差阳错。”
宋曲生的语气像是忏悔,不知所谓的回答却让萧离尘回过了神,警惕地威胁道:“我知晓你们南苏人信奉你大司命可上达天听,下递神旨。但是我说过,我不是你们南苏的人,不要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手段来糊弄我。”
萧离尘不喜欢打哑谜的宋曲生,一心只想弄清上官弗的心结,说罢一手拍在棋盘上,震动着棋格之上的黑白子错了位。
棋盘已乱,棋局已毁,黑白不分的棋子散落了一地。
“萧公子,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吗?”
宋曲生不改神色,继续说着萧离尘不想听的话,注视着萧离尘放在棋盘之上的手忍无可忍地抓住棋子,逐渐握成一个拳头。
“神明对凡人的宿命拥有绝对的力量,甚至制定规则,决定命运,那是一种无法描述于人知晓的力量。”
“你装神弄鬼地是想告诉我,你就是南苏的神明?”
“不,我没有这种力量,我只是碰巧地窥见了天道,并得以知晓他人的命运。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这种观察,相比既定的宿命本身,既无能,又微不足道。”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棋盘之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些。
“每个人自出生开始,他的一生便注定要随着他的命盘轮转,即使是拥有最高权力的的天子,也是因为他命中注定了要做帝王,也注定了什么时候不再是帝王……”宋曲生拿起盛装黑子的棋笥,将棋盘上散落的黑子一颗颗捡进棋笥之中,“在这座连安城中,我曾在三个人的命格之中,看见了真龙之运……”
紧握着的拳头渐渐松弛了些,宋曲生一边捡,一边继续道,“……他们一个日薄西山……一个时候未到……一个……昙花一现……他们以为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源于自己的选择,但其实是他们每一次的选择都早已注定。”
握在手心的几枚棋子掉落在棋盘之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萧离尘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连语气也变得慌乱和不可置信了起来。
棋盘之上的手被收回,宋曲生得以专心捡拾棋盘之上的乱子。
“很多年前,我违反了所有拥有窥见天道之力的人都应该遵守的一条禁忌——所有得以窥见天道的人皆不能以此推算自己的命运,否则将会为自己带来噩运。可是那一年,我运用自己的能力去窥见了自己的命运,窥见了天道之下,关于我的宿命。它告诉我,多年以后我会遇见一个女子,她会成为我的死劫,我会因为她失去我所有的能力,以及生命。因为不想死,我在十八年前欺骗了天道,将她与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交换了命格,并让沈叶娴带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曾以为她会就此死去,但是她却因此饱受病痛折磨,甚至以另一种方式承袭了那个孩子注定亲缘淡薄的命运……”
“那个人,是阿弗?”萧离尘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口,仿若听到了一件极为荒唐的可笑之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
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还没有捡完,宋曲生不答,眼神却一如回到多年以前,深邃不可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