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裁决系统499年冬,12月31夜,大雪】
【时空监察局现任局长,齐云肆亲笔】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夜,这一夜过后,我将迎来裁决系统运行的整五百年。
这也是我自成为继承者以来,延续局内传统,守护裁决系统的第三十年。
对于本系统的历史来讲,三十年当然不算很长,但对于我自己来讲,三十年真的很长。
长到我已经累了,不希望让它继续存在下去了。
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了毫无选择的命运,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无休止的学习与训练,我要一遍又一遍牢记局内法规条文,要在专人的监督下熟读甚至背诵动辄上千页的厚重书籍,又或者要在危机四伏的极地空间,度过那些难熬的、地狱般的无数昼夜。
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局长告诉我,这是继承者必须要经历的过程,而他当初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我没有理由逃避。
局内律例是几百年前创立者留下的,此后所有继承者都在遵守和延续,没有谁真正思考过,前人让我们守护的东西,当真就值得守护吗?
就像我亲身体会过的试炼计划,究竟意义何在。
按照律例,继承者到了十八岁会拥有操作总系统的权限,但还需要学习两年,然后在二十岁时被送进试炼计划,直到独立通关,以考核是否具备继任局长的标准。
试炼计划的初衷是为局内选拔特殊人才,被选中参加的都是年轻人。
将近千分之一的存活率,即使有实力活到最后,也意味着要失去自由,一辈子替监察局效命。
残酷与不公,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我是在第三场游戏里,遇见了月月。
月月的全名叫姜玄月,那年才十六岁,娇娇弱弱一个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烂漫又温柔,与这杀千刀的游戏格格不入。
我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她看上去又实在不太聪明,没人保护一下,恐怕很快就要被淘汰出局,似乎也挺可惜。
鉴于我绑定了局内休眠仓,是不会在游戏中真正死去的,带个新手也无关痛痒,权当给自己找个消磨时间的伙伴吧。
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从此每场游戏都和她一起穿越,成为了固定队友。
我这些年不是在监察局对着那些书和文件,就是在极地空间沐浴暴雨风沙,话很少,也并不擅长和别人沟通。
反倒是她小小年纪自来熟,成天缠着我问长问短,我随便讲什么她都相信。
——谢谢阿肆,你对我真好。
我喜欢听她笑吟吟叫我阿肆,不管是感谢我还是有求于我,总带着娇软的小奶音,像是撒娇一样。
从没谁这么称呼过我,连父亲也没有过,我几乎忘记了,其实自己也是有名字的。
我不只是为时空监察局而生的工具,我也是个有温度的人,应当被如此在意和依赖着。
……
试炼计划长达四年,月月在这四年内成长飞速,从处处依靠我引导保护,逐渐变得可以独当一面。
我们配合默契,心照不宣,甚至说,相比起她需要我,我反而越来越离不开她。
在每一个被噩梦纠缠的黑夜里,是她陪在我身边,拥抱着我,亲吻我的额头,告诉我没关系。
我从不怕受伤流血,我知道她会心疼我,握着她的手我感觉踏实安稳,就仿佛孤舟有岸可停,不致漂泊无依。
少年的爱意热烈坦荡,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问我游戏结束后会不会娶她,我毫不迟疑,说当然会。
而那时的我却不曾意识到,这是多么致命的、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
我曾无数次回想起试炼计划的那四年,在我有限的生命里,那其实是最温暖快乐的四年,哪怕是即将被吞噬的一束光,是攥不住的指间沙,也令人心甘情愿。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被月月爱着,她以为爱上的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但事实上,我是强行闯入试炼计划的意外,我知情却选择欺瞒,和这一灾难背后的罪魁祸首们没有区别。
我罪孽深重,根本不配。
我距离暴露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地狱都市那一局游戏,月月在游戏最后被选为献祭者,按理来讲,是要随湖心亭一起被燃烧殆尽的。
可因为我执意留在湖心亭上,导致地狱火燃烧的时候出现bug,使得月月和我一起存活了下来。
自然,她事后无比震惊,却也完全没怀疑到我身上,只觉得是我们运气好,又或者是游戏并没有规定献祭者必须牺牲,反而庆幸不已。
她从来都是这样信任我。
越是如此,在真相到来的那一刻,就越显得绝望残忍。
极地空间,是试炼计划筛选的最后一关。
游戏结束时,幸存者只剩下了一百五十几人。
他们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不是风雨停歇的黎明,而是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局内黑衣人来接迎我时,月月看向我的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阿肆,你和他们不认识的,对不对?”
她原本还怀着一丝希望,然后在亲眼目睹黑衣人向我行礼之后,终于崩溃。
她性子温柔坚强,这些年即使遇到再艰难的情况也很少掉眼泪,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她踉跄跪地浑身颤抖,痛哭失声。
时光无法倒流,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去死。
我明白,她不可能再原谅我了。
……
……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初父亲所说“惨痛的代价”,指的是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的死。
我的母亲曾经和父亲并肩作战,血里火里陪他从试炼计划一路拼杀出来,本以为游戏结束后会等来光明,结果却是另一个深渊。
她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在欺骗她,并试图劝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她不肯答应,她对局内灭绝人性的律例深恶痛绝,也不愿意原谅父亲。
于是父亲狠心囚禁了她,并在三年后,利用某些极端方式令她怀孕。
她在生下我的当晚自尽,用死亡换来了解脱。
父亲在对我讲述这些事,表现得非常平静,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说:“无论是你的母亲,还是那个姓姜的小丫头,都是最不值一提的普通人罢了,而我们不同,我们有更重的责任要背负,不能被她们牵绊脚步。”
“如果你不能让那小丫头为你效力,我就只能替你除掉她,永绝后患。”
是的,他当了一辈子时空监察局的冷血工具,他的使命是把我也培养成一样的工具,并不会问我在不在乎。
局内无父子无感情,只有上级与下级,听命与服从。
我很清楚,只要他掌管监察局一天,我就保不住月月,不管月月去哪里,他都有办法杀了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尽力配合他,塑造自己是个合格继承人的冰冷形象。
我一次又一次催眠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和他是同一路人。
我想尽办法威胁月月,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不给父亲下手的机会。
我告诉她,如果她动了离开我的心思,试炼计划里幸存的那些朋友都必死无疑;但如果她能坚持到我继任局长的那一天,我会开恩放她走,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更好的出路。
她生性善良,不愿意牵连别人,所以答应了。
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逐渐变得阴郁寡言、满心仇恨。
我知道她恨我,以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这太正常了。
欺骗就是欺骗,错就是错了,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我没资格乞求理解,更没资格奢望她继续爱我。
比起被理解,我倒更希望她好好活着。
我这一生注定没有自由,可是没关系,再等一等,至少我能给她自由。
谁知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这六年间,父亲始终不肯正式将掌管监察局的权力交给我,哪怕他已经到了规定退任的年龄,仍一拖再拖。
我能猜到,他不放心我,他觉得我不够决断,且有异心,配不上坐局长的位置。
然而我没猜到的是,他为了让我断绝那些所谓“不该有的想法”,居然捏造罪名,集中处死了所有的幸存者,并从各空间搜罗一批新人,代替了他们之前的工作位置。
那些人是在月月眼前被处死的,等我赶到时,一切已成定局。
杀人诛心,我终究是低估了父亲的手段,他狠到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要让我彻彻底底没有退路。
事实上,他也的确成功了。
幸存者的血,湮灭了月月这些年来,眼底保留的最后一丝光。
那天她一滴眼泪也没落,情绪也很平稳,平稳到如一潭死水,沉寂得令人害怕。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当晚没能拦住她夺了那把枪。
我宁可她只是想举枪对准我,或者直接杀了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也活够了。
但她最终选择的,是朝自己扣动扳机,走上了与我母亲相同的路。
——我等得够久了,你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既然杀不了你,那我就放自己解脱。
——如果能重活一次,我最好像你一样,做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这样很好,我不必再痛苦了。
是的,在她眼里,我早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是悲剧的旁观者,是监察局的帮凶,不再是她爱过的阿肆了。
我对她残忍,她便也对我残忍,撕心裂肺,这很公平。
那一晚,我抱着她失去温度的尸体,耗尽了多少年都没流过的眼泪。
我明白我不配,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即使是这一点点卑微的期盼与爱意,我也没能留住。
月亮陨落了,我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从此没了弱点,尽心竭力为监察局服务大半年,直至重新获得父亲的信任。
他终于相信,在唯一的阻碍消失后,我正在往他所期望并认可的方向靠拢。
十二月初,他将裁决系统的最高权限执行者,修改成了我的名字,这意味着我正式接任了监察局的局长之位。
而我继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旧事重演,杜撰罪名,把他关进了当年母亲自尽的那间牢房。
我无视掉他歇斯底里的指责,微笑着告诉他,他可以选择早些去死,也可以选择等我启动返生程序之后,亲手解决他。
无论哪个选择,对他来说都是不错的归宿。
返生程序数百年来都是监察局的禁止程序,效力只有一次,需权限执行者自行设定相关数据,以死亡开启。
没有哪位当权者甘愿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去修改一个遥远而虚无缥缈的结局,但我不在乎。
反正我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执笔至此,我不过想留给第二时空的自己,一个明确的解释与答案。
待返生程序正式运行,裁决系统将被格式化,由其子系统天行系统取而代之,并指派局内黑衣人首领truman代为守护。
此后被封印的第二时空,开始纳入天行系统管辖范围,truman则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去寻找存在于第二时空的我和月月。
他将与天行系统绑定,永远停留在当时的年纪。
我亲自选定了曾经试炼计划里的六处游戏空间,每一处都承载着我和月月深刻的记忆,如果能顺利通关,我将与她真正重逢。
我不知道那时的她,是否还在怨恨我。
其实恨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我真的错了。
除了这件事,我再没有什么未了的遗憾。
桌案前灯光柔和,我拿起当初月月自尽的那把枪,坦然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声响起时,我仿佛听到年少的她在轻声唤我。
她说:“阿肆,雨停了。”